在石埡子小學的教室內,陳德愚卻沒有享受到寫彙報材料的恩惠,而是雙手被紅衛兵牢牢綁在一根木柱上。綁人本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而綁陳德愚卻綁得極具技術含量。其雙手被定在木柱上的位置,恰好使其既不能直起腰身,也不能坐於地上,隻能一直保持著傴僂姿勢長時間站在那裏。
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弟弟陳德慧上午來看他,向他講述了家裏的種種遭遇:藥鋪被當成“三家村”分店砸毀了,父親本人被關進了生產隊的牛圈,家裏珍藏的幾大箱線裝古籍及藥書全被燒毀了,堂屋裏神龕上的祖宗牌位也被砸爛扔進了茅坑。
今天下午,紅衛兵送來一封已被拆開的信,是川大李教授寄來的。信中講述了他已被當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由於受不了造反派的打鬥和羞辱,從牛王廟挨批鬥結束後押回川大,途經九眼橋時,趁紅衛兵沒注意從橋上跳下錦江。由於河水不深,很不幸沒有淹死。撈起後又新添了不思悔改、畏罪潛逃的罪名。他以為農村會平安無事,還指望一有條件便來避避風頭。
紅衛兵送信給他,並非是為了保障個人通信自由,而是前來興師問罪。頭頭將軍用皮帶在木桌上打得山響,逼問陳德愚串通反動學術權威居心何在。陳德愚有氣無力地解釋說:“李教授是我老師,不是反動學術權威,我們更沒有串通。”
頭頭跳起來,用皮帶指著陳德愚的鼻子:“好啊,還敢替反動派狡辯。反動的老師必然教出反動的學生。你們鼠蛇一窩,都是反革命分子,這就是證據——”頭頭將信紙朝他一揚。
陳德愚苦笑著說:“紅衛兵同誌,如果反動的老師必然教出反動的學生,你們也聽過我這個反動老師的課,那麼你們也必然就是反動的學生囉?”頭頭張開的嘴巴半天沒合上,然後憤然踹門而去,邊走邊歇斯底裏地指天怒吼:“必須革命,必須造反!”
夜深了,外麵寂靜無聲,一片漆黑。寒風從窗外灌入,刺割著陳德愚傷痕累累的光身子。他想蜷縮於地以盡量減少體溫散失,但雙手被定在木柱上,想盡辦法也蹲不下去。他渾身不停哆嗦,牙齒嗑得咯咯響,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他清楚自己無罪,卻不明白這個國家究竟哪裏出了問題。他想象著李教授跳錦江的情景;想象著被焚毀的家裏的藏書及漂浮於糞坑的祖宗牌位;想象著牛圈中年老體弱的父親,堅強的陳德愚終於流下了無助的淚水。
突然,門像是被什麼東西用力撬開了,進來一人,沒有點燈,陳德愚看不清那人的麵孔。那人一邊快速解開他身上的繩子,一邊急急地說:“陳老師,你白天羞辱了頭頭,他極度惱怒,他們計劃今晚半夜將你裝入麻袋扔進寶馬河。快逃吧!你還不知道吧,金成俊老師由於受不了侮辱,今天下午已在家上吊自殺了。現在看守你的人都怕冷睡覺去了,我在下麵地裏守了好半天才等到這個機會。估計他們馬上就要來了。我給你帶來了兩件厚衣服,穿上快跑。”陳德愚感激地接過衣服穿上,慌忙中始終沒有認出那人是誰,也忘了問一聲他的姓名。他與那人一同出門後分手各自逃散。
剛逃到中學圍牆處,遠遠地看見一群人手持火把,氣勢洶洶地走向石埡子小學。陳德愚快速閃到路旁一個稻草垛後藏起來。當那群人漸漸走近,他才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果然拿著麻袋、繩索和粗大的木棒。那個頭頭麵帶殺氣地說:“他居然敢反咬我們是反動派。看來此人必須盡快除掉。否則,反動的走資派,會隨時對無產階級政權進行瘋狂反撲。你們動作要快,一定要將他嘴堵上,不能讓他出聲。他敢反抗就用木棒一棒敲死再說,明天宣布他畏罪自殺就是了。”草垛後的陳德愚聽得雙腿發軟。待他們走過,他才朝著自己也搞不清的方向拚命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