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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擔心紅衛兵會重新找來木板進山追捕,他來到東麵山坡上,藏於密林中以觀動靜。峽穀依然巨流轟鳴,不要說紅衛兵,附近連個鬼影都沒有,縱然大聲呼叫也很難被人發現。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懊悔。他無奈地搖搖頭,抓起一塊石頭朝河中猛力擲去。石頭沒有落入河中,卻在山腳下驚起一陣狗叫。他急忙走向峽穀,發現一條三尺來長的成年黃狗,正站在峽穀這邊麵對峽穀大叫。看來自己斷路逃身,也斷了這狗的歸家路。他歉意地看著黃狗,黃狗也警惕地望著他,不時發出幾聲低吠,像是在埋怨他的魯莽與自私。

這一年的春節就這樣在舉國混亂、風雨飄搖中到來了。陳德愚通過晚上從遠處村莊傳來的稀稀落落的鞭炮聲而知道春節到了。春節,對於一個逃亡中的“野人”有什麼實際意義嗎?自從逃離建興中學,他已中斷了與所有人的聯係,他既不知道目前的局勢有何變化,也不知道所有親人朋友的近況。他思念成都的李教授及眾多的老師和同學;他思念建興中學的趙校長及同事;他思念老父親、哥哥、弟弟以及陳家灣的所有叔伯親人。

他們春節都過得好嗎?從小到大,他已過了多少個愉快的春節喲!過去大年中的熱鬧和幸福情景曆曆在目:穿新衣、包水餃、蕩秋千、看大戲、串門、趕場、走親戚。人們總是滿臉幸福的微笑,一見麵便問好:“張大媽,年過得鬧熱呀!”“鬧熱喲,年在你那兒嘛!”千篇一律的問候,千篇一律的回答。大家絕不嫌枯燥乏味,絕不認為是裝模作樣,心裏都美滋滋的。

遠處村莊的炊煙嫋嫋升起,他呆呆地望著炊煙出神,似乎已看到炊煙下飄著嘩嘩火苗的灶孔、鍋裏噴香的臘肉以及一家人映著火光的笑臉。哪縷炊煙才是自家房上的炊煙呢?哪張笑臉才是親人的笑臉呢?饑餓和寒冷固然可怕,而更令人難以忍受的卻是孤獨與寂寞。他甚至饒有興趣地回味起在石埡子小學與紅衛兵的對話來,那裏畢竟還是“人間”。

暮靄褪去,夜色漸濃,窸窸窣窣地刮過一陣寒風,山上飄起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他慢慢爬上光禿禿的山頂,站在這荒無人煙的孤島頂端,遙望著建興的方向良久,良久。

一連幾天,既無人在峽穀上再鋪木板,更無人上山追捕。或許那名女紅衛兵早已清楚這是孤島,料定他插翅難飛,任其在這無衣無食的孤島上自生自滅,於是也就懶得理他了。他決定盡快逃離孤島,但許多方案均告失敗。環島一周,河水又寬又深,峽穀相對較窄,但水流湍急,他不習水性,一旦落水凶多吉少。他脫下棉褲試著探足入水,但冰冷的河水刺得他觸電似的猛地回縮。

山上大大小小的洞窟為他提供了暫時的遮風避雨之所。他必須先戰勝饑餓,保持必要的體力,等到天一暖和再設法過河。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從小便練就了一套在山野覓食的本領。山上遍地皆茅草,已經枯黃。在一塊坡地上,他緊握茅草根部,用力緩緩拔起,帶出的白白嫩嫩的草根便是難得的美食。草根又甜又脆,富含糖分。山泉比河水暖和得多。他來到泉邊,一邊洗草根吃,一邊捧起甘洌的泉水酣暢地喝上幾口。他美美地嚼著草根,吞下甘甜的根汁,吐出殘渣。

茅草是川北一帶山裏生命力最頑強的一種植物,隻要有土壤,哪怕是石縫都能蓬蓬勃勃地連片生長。茅草根係十分發達,夏天若將茅草從根部鏟掉,深藏在泥土中的根係會為其提供充足的養分,幾天便又新芽吐綠。冬天經過霜凍的草根營養最豐富。地麵以上的草苗已經枯黃而不需要養分,地麵以下的根部還在不斷蓄積能量,等待來年春風吹又生。

除了找草根吃,他慢慢地在山上發現了許多諸如蕨根等可食的植物根部,甚至還找到了野生的花生和核桃。野花生是飛鳥從附近花生地裏銜到這裏而生長的。他折下樹枝製成刨土工具;揀來枯枝堆在棲身的洞口算是門戶;在洞裏地上鋪上厚厚的幹草以作床鋪。他折斷桑枝,剝下又長又韌的桑樹皮,用桑樹皮將幹蓑草一縷一縷地綁成一床蓑被。他用勞動戰勝孤獨,他用智慧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