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他隻得脫掉濕透的鞋褲隱身於山林中。他必須盡快解決鞋褲問題。將近中午,他光腿赤腳、瑟瑟發抖地悄悄探近一處院子,躲在院後竹林中暗觀動靜。院中恰好無人,可能都出工去了。他躡足從一扇虛掩的後門進入房中,很容易便找到一條棉褲、一雙布鞋並穿上,臨走時還順手抓起一件長長的棉襖。他發現自己現在幹起偷偷摸摸的事來越來越心安理得、得心應手,甚至連最初的恐懼與愧疚感都已漸漸淡去。其實,小偷幹的事,知識分子也幹得出來,隻是知識分子幹的事,小偷永遠也別想搞明白。
沿著通向院外的大路邊走邊埋頭扣棉襖,他已經感到一陣從頭到腳的溫暖。一抬頭,猛然看見三十步開外,一位留著“刷子”辮,身穿軍便裝的十七八歲的女紅衛兵,正疑惑地看著他並大步走來。是一直被他們跟蹤還是天降神兵?驚懼中,他立刻明白現在唯一的選擇便是盡快脫身。他認為自己已“罪惡累累”,要是再落入他們之手,下場必將十分悲慘。他猛一轉身,貓身踩著嚓嚓作響的滿地筍殼穿過竹林,朝著院後另一條上山的小路奔去。女紅兵愣了一下拔腿便追。
他本已又困又餓,加之剛穿上厚重的棉襖棉褲,跑起路來渾身不利索,因此,紅衛兵越追越近。翻過一座山梁,發現麵前卻橫臥著一條河流。當他正悲歎窮途末路時,突然聽到巨大的水流轟鳴聲。循著水流聲,他發現河流流經兩個山嘴之間有一處窄窄的峽穀。峽穀寬約丈許,上遊寬闊的河麵在此處被突然擠瘦,水位被抬高,落差加大,形成一個天然水壩。水壩嘩嘩然激流噴湧,令人目眩。
峽穀上有一塊被當作便橋的木板。他兩步踏過木板飄到對岸,本欲向山上疾衝,卻在腳踏木板並使木板彈跳的瞬間判斷木板並未固定,於是急中生智,轉身用盡全力搬起木板,往下遊河中使勁掀去。木板哐當一聲掉下峽穀,然後騎上峽穀噴出的白色水龍如一艘快艇疾射而去。
切斷來路,氣得紅衛兵女將在對岸跺著腳哇哇大叫,他卻死裏逃生似的邊解棉襖邊大口喘氣。他雖然放慢速度卻不敢稍作停歇。既然已被紅衛兵發現,他們決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一定還會從其他地方追捕過來,所以必須盡快爬過這座山逃走。他現在對紅衛兵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畏懼,自己曆經苦難逃了這麼久還是落入了他們的天羅地網。他對自己的逃亡前景逐漸悲觀起來。現在幸好隻有一名女將,要是碰上了紅衛兵大部隊,也許早就束手就擒了。
山上林木茂盛,灌木叢生,一條崎嶇小道滿是雜草,看來平時少有人去。山比他想象的大,也比他想象的高。山勢險峻,起伏多姿,山中有山,山中有潭,有飛瀑,有石洞,有絕壁,有平地,山頂卻是一塊久經日曬雨淋而發黑的光禿禿的大石壩。站在山頂,極目四望,他發現山的北麵是一片一碧萬頃、波瀾壯闊的湖泊,其餘三麵均是激流滾滾,他逃進此山所經過的東麵的峽穀卻是進出此山的唯一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