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漸高,衣衫漸薄。梅蘭告訴大爹大媽及李元成,自己要回建興中學與留在學校的師生一起繼續鬧革命,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回來,希望他們不要擔心,更不要去找她。她走後,大爹及李元成雖然去亂哄哄的建興中學找過幾次,卻沒有發現梅蘭的身影,也沒有打聽到她的下落。
寒來暑往,直到這年年底,她才麵色憔悴、疲憊不堪地回來。
她果真去學校鬧革命了嗎?沒有。她先去了一趟廣元縣,希望能到勞改煤礦探視一次陳德愚。在山高路險、江水滔滔的朝天區,她曆經艱辛才找到人煙稀少的曾家山。煤礦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聽說關押的全都是重刑犯。由於沒有縣一級“革委會”的介紹信,她連礦區最外一道崗哨都沒有進入,便被荷槍實彈的哨兵轟走了。
麵對直插雲天的高山,她無助地大聲哭喊陳德愚的名字。她多麼希望陳德愚能聽到呼喊,並大聲回應。然而,隻有悲愴的哭喊聲回蕩於山穀,與江水一同嗚咽,與山風一道悲鳴。
更為嚴重的是,她懷孕了。這在當時連談戀愛都會被戴上腐朽的資產階級帽子的年代,未婚先孕何其罪大惡極,何其大逆不道。衣服越穿越薄,肚皮卻一天比一天高,她的體形眼看就難以遮掩了,這才是她決定盡快離家外出的主要原因。家裏是待不下了,學校更不能去,唯一能避身的地方隻有舅舅家了。舅舅住在建興區三官公社,位於建興場下遊的寶馬河邊,是一個在當時難見的獨門獨戶的小院。
這一帶名叫彭家橋,地因橋而得名。彭家橋橫跨寶馬河,是一座石礅石麵的巨大橋梁。橋長約十五丈,寬逾一丈,橋麵由兩排厚約兩尺長約一丈的石板鋪就。這裏人家都姓張,無一家姓彭。
關於橋名的來曆,卻與黃龍山下四姓之一的彭家有關。新華一帶的人去三官場,必經彭家橋。修橋之前,這裏隻能靠小木船擺渡,後來,黃龍山下的彭員外捐資修了此橋。據說在建橋過程中,有一塊橋麵始終不能平穩地坐於橋墩,工匠們想盡辦法也無濟於事。後來,彭員外拿出自家一柄祖傳寶劍塞入石麵與石礅之間細細的縫隙內,石橋才得以平穩建成,並風雨無阻地迎送著寶馬河兩岸世世代代的百姓。
新中國成立前,當地一位貪婪的保長想得到那柄寶劍,便帶上錘子鏨子去撬。剛一動劍身,一塊橋麵便從中間斷裂,與那位貪婪的保長一同落入寶馬河。至今這座橋還缺一塊石麵。站在橋上,一探頭便能看見那把寶劍露在外麵的劍柄——長約五寸,黑黑的。
舅舅名叫張朝書。母親在世的時候,梅蘭經常與母親一起到舅舅家,舅舅一家人都十分喜歡她。母親去世後,兩家來往就越來越少了。看到長相酷似母親的梅蘭,張朝書立刻想起了已經過世的苦命的姐姐,於是一把將她抱住,二人便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在得知梅蘭的所有遭遇後,張朝書決定竭盡全力為她營造一個相對安全舒適的藏身之所。
好在這裏是單家獨戶,隻要平時不多外出走動,外人是很難發現什麼的。在舅舅一家的盡心照顧下,梅蘭終於安頓下來,直到孩子出生。是個男孩,還算健康,唯一遺憾的是孩子右腳隻有四根腳趾,少一根幺腳趾。孩子還未滿月,她便決定離開舅舅家。她說要把孩子帶回家,交給大爹大媽撫養,自己好回供銷社工作。張朝書夫婦雖然苦苦挽留,她還是抱著孩子走了。
舅舅家並不寬裕,娃娃又多,生產隊分的那點口糧僅能勉強維持生計。現在不僅增加了她,還添了一個孩子。家裏的精米細麵全都照顧梅蘭了,舅舅一家隻能吃紅苕、酸菜和苞穀麵。孩子的哭聲一天比一天響,她擔心遲早會被外人發現而連累舅舅一家。老家是不能回的。她住的那個大院共有十多戶人,一旦暴露秘密,不僅自己會被掛上破鞋批鬥,同時還得追查孽種是誰,那麼陳德愚又會罪加一等。
走投無路之下,她將孩子一層一層地細心包好,放於彭家橋橋頭。她將一張寫有孩子生辰八字的紙條藏在他身上,希望好心人收養。孩子還睜著水汪汪的小眼睛看著她。她俯身重重地親吻一下孩子後,便淚流滿麵、傷心欲絕地跑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