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愚被押往廣元時,父親陳元禮尚關在生產隊牛圈。礦難的噩耗傳來,這個一生好強的老人沒有扛住老年喪子的打擊,當即暈倒在牛圈,醒來後便瘋了。他要麼不停地喊著兒子的名字,要麼整天坐著發呆。弟弟陳德慧為了去大隊小學當民辦教師,早就宣布與走資派哥哥劃清了界線。隻有老實巴交的哥哥陳德智,一個人躲到弟弟住過的木樓上悄悄抹淚。
從院外的官道進入底下灣,右邊有一處長滿蘆葦的緩坡,叫碑坪子,是進出院子的必經之地,陳德愚從小便與夥伴們在此“打仗”或捉迷藏。這裏是灣內與灣外的分界點,人們迎來送往大多以此為界,迎接客人到此就算“遠迎”,送別客人往往也到此止步。因此,碑坪子算是除了院子內,便是整個底下灣最熱鬧的地方了。
陳德愚壓低帽簷,躲在碑坪子的蘆葦叢後,認真用目光招呼著從這裏路過的每一個人。叔伯嬸孃、堂兄表妹他都認識,他甚至還看到了扛犁吆牛從此匆匆而過的哥哥。他差點大喊一聲哥哥,但理智還是將嘴緊緊捂住。從上次離開陳家灣算起,他已整整十年沒有見到過親人了。其實,在這十年間,哥哥弟弟已相繼結婚生子,父親瘋瘋癲癲的毛病也漸漸有所好轉,隻是依然很少說話,依然會長時間坐著發呆。
看到出工的成年人和上學的娃娃們都陸續離開了院子,他才慢慢走過去推開那扇木門。父親果然一個人呆坐在原來的藥鋪外,須發盡白,目光呆滯,麵無表情,蒼老憔悴。陳德愚走向父親,目光越過帽簷虔敬地看著他,而父親依然旁若無人地呆視著沒有焦距的遠方。他小聲叫了一聲“老人家”,父親這才微微抬了一眼,但很快又恢複了先前的神態。
他走到父親跟前,單膝跪地,抓起父親一隻手,把十張“大團結”塞到他手上,哽咽著說:“老人家,這是你兒子給你的,他還活著!”然後起身,邊擦眼淚邊大步離開了院子。走到碑坪子,突然聽到院門口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著急地大聲呼喊:“喂——喂——等一等,等一等哪!”他反而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消失於村口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