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是雙麵碑。碑陰也是黑石白字,同樣書以英文,題曰:斐迪南·麥哲倫之死。我將碑文恭譯如下,以饗自己(這是站在反麵看呀):
公元1521年4月27日,斐迪南·麥哲倫與馬克坦島酋長拉浦拉浦麾下丁從交鋒,身受重傷,殞於此。其後,麥哲倫的船隊有維多利亞號一艘,胡安·塞巴斯蒂安·埃爾坎德率領之,是年5月1日航離宿務,翌年9月6日泊歸巴拉米達之聖羅卡港,遂首次完成地球之環航。
這篇碑文《斐迪南·麥哲倫之死》比那篇碑文《拉浦拉浦》長些,文內不再說侵略了,而且寫明首次環航地球,偉大意義不言而喻。一碑兩文,菲國政府這樣處理,既維護了國家體麵,又尊重了曆史公道,頗具匠心。當然,如果是西班牙政府為麥哲倫記功,碑文恐怕不會這樣寫吧。“侵略”一詞不會用的,至多用“殖民”一詞,正如日本教科書以“進入”偷換“入侵”。麥哲倫也不會被畫成狗頭豹眼,肯定畫成光輝形象,而且是“被土人殺害”的。至於拉浦拉浦,那不那不,算個什麼,那不必寫。曆史,小姑娘嘛,怎麼打扮她都不鬧。
讀此雙麵碑,且去看海灘。時值午潮,但見白波一線,一線踵跟一線,迎麵推來,不肯罷休,似訴說航海家的遺恨。不,不應有恨了。南半地球有麥哲倫海峽,南半天球有麥哲倫星雲,他與天地同在,夠輝煌了,夠永恒了。殺他的酋長也沾他的光,得以法相莊嚴,銅身巍峨,流芳百世。
我是兩年前去憑吊麥哲倫海灘的。那時菲律賓社會尚未安定,海灘遊客很少。現在想必旅遊業興盛了,麥哲倫一定會給拉浦拉浦的子孫創造出可觀的經濟效益。當年蠻刀一砍,英明萬分,乃是最省錢最賺錢的投資啊。
作者簡介
流沙河(1931—),當代著名詩人、作家,中國作協理事、四川作協副主席。1948年高中時期開始發表作品。50年代初任編輯開始寫詩。1956年出版第一部詩集《農村夜曲》。參與創辦詩刊《星星》,並發表散文詩《草木篇》。其詩歌結集為《流沙河詩集》、《故園別》、《遊蹤》等。《故園六詠》榮獲1979年—1980年全國優秀新詩獎。
心香一瓣
同一塊墓碑的兩麵,記錄的卻是一對曾經的敵人。一個是西班牙的民族英雄,一個是菲律賓的民族英雄。
今天,當我們體會這段曆史,絕不敢信口褻瀆麥哲倫和拉浦拉浦中的任何一人,因為他們都是為了各自心中崇高的信仰而戰。他們的死,具有同等壯烈的曆史意義。在傳播“文明”和抵抗“侵略”之間,我們沒有絕對正確的標準評價雙方的對與錯。
事實上,世間萬物,本就不可以用一把“絕對”的標尺去衡量。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萬物都是矛盾的統一體。我們應該向菲律賓政府學習,用兩分法、兩點論來分析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