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揖主義(1 / 2)

劉半農

如此東也一個揖,西也一個揖,把這一班老伯、老叔、仁兄大人送完了,我仍舊做我的;要辦事,還是辦我的事,要有主張,還仍舊是我的主張。

有位尹先生是我一個畏友。他與我們談天,常說:“生平服膺‘紅老之學’”。“紅”就是《紅樓夢》,“老”就是老子。這“紅老之學”的主旨,簡便些說,就是無論什麼事,都聽其自然。聽其自然又是怎麼樣呢?尹先生說:“譬如有人罵我,我們不必還罵,他一麵在那裏大聲疾呼地罵人,一麵就是他打他自己。我們在旁邊看看,也很好,何必費著氣力去還罵他?又如有一隻狗,要咬我們,我們不必打他,隻是避開了就算,將來有兩隻狗碰了頭,他自然會互咬起來。所以我們做事,隻須抬起了頭,向前直進,不必在這‘抬頭直進’四個字以外,再管什麼閑事。這就叫作聽其自然,也就是‘紅老之學’的精神。”我想這一番話,很有些同Tolstoj的“不抵抗主義”相像,不過尹先生換了個“紅老之學”的遊戲名詞罷了。

“不抵抗主義”我向來很讚成;不過因為他有些偏於消極,不敢實行。現在一想,這個見解實在是大謬。為什麼?因為“不抵抗主義”麵子上是消極,骨底是最經濟的積極。我們要辦事有成效,假使不實行這主義,就不免了消費精神於無用之地。我們要保存精神,在正當的地方用,就不得不在可以不必的地方節省些。這就是以消極為積極;沒有消極,就沒有積極。既如此,我也要用些遊戲筆墨,造出一個“作揖主義”的新名詞來。

“作揖主義”是什麼呢?請聽我說:——

譬如朝晨起來,來的第一客,是位前清遺老,他拖了辮子,彎腰曲背走進來,見了我,把眼鏡一摘,拱拱手說:“你看!現在是世界不是世界了,亂臣賊子,遍於國中,欲求天下太平,非請宣統爺正位不可。”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二客,是個孔教會會長。他穿了白洋布做的“深衣”,古顏道貌地走進來,向我說:“孔子之道,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現在我們中國正是四維不張、國將滅亡的時候;倘不提倡孔教、昌明孔道,就不免為印度波蘭之續。”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三客,是位京官老爺。他衣裳楚楚,一擺一踱地走進來,向我說:“人的根,就是丹田。要講衛生,就要講丹田的衛生。要講丹田的衛生,就要講靜坐。你要曉得,這種內功,常做了,可以成仙的呢!”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四五客,是一位北京的評劇家,和一位上海的評劇家,手攜著手同來的。沒有見麵,便聽見一陣“梅郎”“老譚”的聲音。見了麵,北京的評劇家說:“打把子有古代戰術的遺意,臉譜是畫在臉孔上的圖案,所以舊戲是中國文學美術的結晶體。”上海的評劇家說:“這話說得不錯呀!我們中國人,何必要看外國戲,中國戲自有好處,何必去學什麼外國戲?你看這篇文章,就是這一位方家所賞識的;外國戲裏,也有這樣的好處麼?”他說到“方家”二字,翹了一個大拇指,指著北京的評劇家;隨手拿出一張《公言報》,遞給我看。我一看那篇文章,題目是“佳哉夢也”四個宇,我急忙向兩人各作了一個揖,說:“兩位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第六客,是個玄之又玄的鬼學家。他未進門,便覺得陰風慘慘,陰氣逼人。見了麵,他說:“鬼之存在,至今日已無絲毫疑義。為什麼呢?因為人所居者為顯界,鬼所居者,尚別有一界,名‘幽界’。我們從理論上去證明他,是鬼之存在,已無疑義。從實質上去證明他,是搜集種種事實,助以精密之器械,繼以正確之試驗,可知除顯界外,尚有一幽界。”我急忙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說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

末了一位客,是王敬軒先生。他的說話最多,洋洋灑灑,一連談了一點多鍾,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八個字,發揮得詳盡無遺,異常透徹。我屏息靜氣聽完了,也是照例向他作了個揖,說:“老先生的話,很對很對。領教了,再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