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
我以為世界之所以還大有待於改進者,全因為有這些奴才的緣故。生活在奴才們中間,作奴才們的首領,我將引為生平的最大的恥辱,最大的悲哀。
在電影刊物上看見一個影片的名字:《我若為王》。從這影片的名字,我想到和影片毫無關係的另外的事。我想,自己如果做了王,這世界會成為一種怎樣的光景呢?這自然是一種完全可笑的幻想,我根本不想做王,也根本看不起王,王是什麼東西呢?難道我腦中還有如此封建的殘物麼?而且真想做王的人,他將用他的手去打天下,決不會放在口裏說的。但是假定又假定:我若為王,這世界會成為一種怎樣的光景?
我若為王,自然我的妻就是王後了。我的妻的德性,我不懷疑,為王後隻會有餘的。但縱然沒有任何德性,縱然不過是娼妓,那時候,她也仍舊是王後。一個王後是如何地尊貴呀,會如何地被人們像捧著天上的星星一樣捧來捧去呀,假如我能夠想象,那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若為王,我的兒子,假如我有兒子,就是太子或王子了。我並不以為我的兒子會是一無所知,一無所能的白癡。但縱然是一無所知一無所能的白癡,也仍舊是太子或王子。一個太子或王子是如何地尊貴呀,會如何地被人們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樣地捧來捧去呀。假如我能夠想象,倒不是件沒有趣味的事。
我若為王,我的女兒就是公主,我的親眷都是皇親國戚。無論他們怎樣醜陋,怎樣頑劣,怎樣……也會被人們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樣地捧來捧去,因為她們是貴人。
我若為王,我的姓名就會改作:“萬歲”,我的每一句話都成為:“聖旨”。我的意欲,我的貪念,乃至每一個幻想,都可竭盡全體臣民的力量去實現,即使是無法實現的。我將沒有任何過失,因為沒有人敢說它是過失;我將沒有任何罪行,因為沒有人敢說它是罪行。沒有人敢嗬斥我,指責我,除非把我從王位上趕下來。但是趕下來,就是我不為王了。我將看見所有的人們在我麵前低頭、鞠躬、匍匐,連同我的尊長,我的師友,和從前曾在我麵前昂頭闊步耀武揚威的人們。我將看不見一個人的臉,所看見的隻是他們的頭頂或帽盔。或者所能夠看見的臉都是諂媚的,乞求的,快樂的時候不敢笑,不快樂的時候不敢不笑,悲戚的時候不敢哭,不悲戚的時候不敢不哭的臉。我將聽不見人們的真正的聲音,所能聽見的都是低微的,柔婉的,畏葸和嬌癡的,唱小旦的聲音:“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是他們的全部語言:“有道明君!偉大的主上啊!”這就是那語言的全部內容。沒有在我之上的人了,沒有和我同等的人了,我甚至會感到單調,寂寞和孤獨。
為什麼人們要這樣呢?為什麼要捧我的妻,捧我的兒女和親眷呢?因為我是王,是他們的主子,我將恍然大悟:我生活在這些奴才們中間,連我所敬畏的尊長和師友也無一不是奴才,而我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奴才的首領。
我是民國國民,民國國民的思想和生活習慣使我深深地憎惡一切奴才或奴才相,連同敬畏的尊長和師友們。請科學家們不要見笑,我以為世界之所以還大有待於改進者,全因為有這些奴才的緣故。生活在奴才們中間,作奴才們的首領,我將引為生平的最大的恥辱,最大的悲哀。我將變成一個暴君,或者反而正是明君;我將把我的臣民一齊殺死,連同尊長和師友,不準一個奴種留在人間。我將沒有一個臣民,我將不再是奴才們的君主。
我若為王,將終於不能為王,卻也真的為古今中外最大的王了。“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將和全世界的人們一同三呼。
作者簡介
聶紺弩(1903—1986),現代詩人、散文家、古典文學研究家。湖北京山人。曾用筆名耳耶、二鴉、簫今度等。周恩來戲稱他為“中國最大的自由主義者”。出版有散文集《沉吟》、《巨象》,雜文集《追悼》、《二鴉雜文》、《海外奇談》等,詩集《元旦》,劇本小說集《天亮了》,短篇小說集《兩條路》等。
心香一瓣
誰不曾幻想自己為王呢?可以被萬人矚目,可以一呼百應,可以受人擁戴。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本文向我們呈現了為王的痛苦:你將生活在奴才中間,將聽不到真話……
沒有什麼比生活在這樣一個虛幻的世界裏更讓人痛苦了。聯想現實,聲名之累不就像為王之累嗎?盛名之下,隱藏的是一顆疲憊的、不堪重負的心靈。名人們表麵風光的背後,總是有自己不為人知的苦處。
所以,做人還是低調點好。把自己看作尋常人,以平淡之心看待生活,不沽名釣譽,才能活得踏實、輕鬆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