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文人(1 / 2)

李公明

文心是水夜中一根搖紅的燭火,文人是艱辛的尋夢者。誰知道下一個句子應如何寫出?

以器識為先

在不少人的心目中,文人不僅總是瘦削、羸弱的,而且隻能幹些舞文弄墨、吟風弄月的勾當,總不會是虎嘯龍吟、令山河變色的豪傑。《宋史·劉摯傳》甚至有言:“士當以器識為先,一號為文人,無足觀矣。”前一半誠為卓見,後一半則大謬不然了。所謂器識者,無非器局與識見,怎可斷言文人便一定與此無緣?這份貶損實在武斷得很。幸虧在古今中外、人類幾千年的故事裏,早有幾萬股文人的劍氣俠骨,消此妄言。中國人的熱血警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正是文人顧炎武語,這不是天大的器局與識見麼?即使是“平時袖手談心性”的懦弱者,也會有“臨危一死報君王”(顏習齋詩)的壯烈,更何況多少文人夢中一直有鐵馬冰河的血鳴。“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東林黨文人的這副對聯表達的正是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壯懷,這種器識已然成了文人的傳統。

筆與劍,文情與劍氣,其實是很相親相倚的。“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龔自珍既有吹簫的哀怨,更有說劍的壯懷。“海涅與人語:吾棺中,宜置劍,勿放筆也。”1823年的拜倫提劍率遠征軍赴希臘戰場,終以馬革裹屍歸葬故土。即使在我們廣東同鄉中,也有文人袁崇煥,那位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他的如虹劍氣在遼東雪原上令皇太極聞風喪膽;康有為說,讀袁的文章,便“想見魯陽揮戈、崆峒倚劍之神采”(《袁督師遺集序》)。筆與劍,筆鋒與劍鋒,可刺可削,五千年的黑暗應見雙鋒刺破青天,倚天屠龍鍔未殘。魯迅持宇宙鋒劍,東砍西劈,天下無敵。澤畔有屈子佩劍,橋下有張良佩劍,伶仃洋上有文天祥佩劍。沅水之外是雲夢大澤,是灞橋折柳,是玉門寒笳,是荒漠駝鈴,均有文人彈劍而歌,歌的是八千裏路雲和月。

文人的豪情俠氣也衝騰在西方,在歐羅巴、阿美利加。提毛瑟槍穿黑色燕尾服騰躍在鵝卵石的街麵上,在鵝卵石築就的街壘後,多少詩人、作曲家曾在巴黎浴血為一輪人性的旭日?到處小酒館彌漫著酒氣,到處文人密謀著一次又一次的起義,馬克思指曰:“革命的煉金術士。”文人是“革命”的麼?這問題提得太愚蠢也太聰明,太現實也太浪漫,可讓人怎生作答。恩格斯把1848年德國洶湧的批判思潮、革命情緒歸功於文人,因他們作品充滿“傾向性”,即“政治暗示”,即“一種半遮半露的反政府精神”。有趣的是,西文的“intelligentsia”最初是用來形容專唱對台戲的。對台戲者,批判態度之謂也。19世紀60年代的俄羅斯,intelligentsia指“僅僅由於信念、批判意識或道義情感而聯結在一起”的一群人,1898年的法蘭西,“intelleetuel”響徹雲霄,因為一件牽動知識分子良心的案件,德雷福斯案件。“Manifested dintelleetuel”(“知識分子宣言”)反對判罪於德雷福斯。路德反抗教會,率先支持他的是符騰堡大學的師生。思想敏銳的霍布斯以“特洛伊城的木馬”喻英國的大學。無論是誰,彼得還是瑪麗,張三還是李四,“他們總是用更高、更博大的真理來對當前的真理提出疑問”(Lewis Coser語)。這種窮究大千、追根溯源的器局與識見,使某一群人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

器識其實就是一種博大、深邃的思想襟懷,文人當然要以此為全部生存方式的根基。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帕斯卡爾語)。文人是這些蘆葦中最茁壯的一片。學會思想便是學會“用頭來走路\",這樣即使文人手無寸鐵,他們也是不可戰勝的。

文人之思除了運用邏輯理性對世界作對象化的思考,更重要的是對存在本身的“傾聽”、“驚異”和“守護”其意義。詩人裏爾克說,在先輩的眼中,一座房子、一口井、一個熟悉的塔尖甚至身上的衣服、長袍都是蓄含人性的容器。這種體驗就是文人之思。這種思就是詩意的棲居最肥沃的土壤。

彈劍而歌的壯懷、特洛伊木馬的意識與震顫著神秘悸動的存在之思,這些都是文人的雙眸中最璀璨的輝光,都有一種去供奉、去殉道的崇高意味。文人是真的漢子。他們要到中流擊水。

為文之難

文人當然是要寫文章的。讓文人離開筆恐怕會像讓魚兒離開水,那種鼓鰓打鰭的痛苦一定很不好受。強製要文人沉默不語不僅是令文人痛苦不堪的,而且愛因斯坦更認為“保持沉默就是犯同謀罪”(見《我的世界觀》)。因此文人要寫文章就如太陽一定要升起那麼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