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不過,我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自己也並不大願意聽別人對我的諛,尤其是青年人對我的諛。聽到這些,我常常感到慚愧不安,並深深為說這種話的人惋惜。
談諛
字典:逢迎之言曰諛,謂言人之善不實也。
諛,是一向當做不好的表現的。其實,在生活之中,是很難免的。我不知道,有沒有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諛過人的人。我回想了一下,自己是有過的。主要是對小孩、病人、老年人。
關於諛小孩,還有個過程。我們鄉下,有個古俗,孩子缺的人家,生下女陔,常起名“醜”。孩子長大了,常常是很漂亮的。人們在逗弄這個小孩時,也常常叫“醜閨女,醜閨女”,她的父母,並不以為怪。
進入城市以後,長年居住在大雜院之中,鄰居生了一個女孩,抱了出來叫我看。我仍然按照鄉下的習慣,摸著小孩的臉蛋說:“醜閨女,醜閨女”,孩子的母親非常不高興,臉色難看極了,引起我的警惕。後來見到同院的人,抱出小孩來,我就總是說:“漂亮,這孩子真漂亮!”漂亮不漂亮,是美學問題,含義高深,因人而異,說對說錯,向來是沒有定論的。但如果涉及胖瘦問題,即近於物質基礎的問題,就要實事求是一些,不能過諛了。有一次,有一位媽媽,抱一個孩子叫我看,我當時心思沒在那上麵,就隨口說:“這孩子多胖,多好玩!”孩子媽媽又不高興了,抱著孩子扭身走去。我留神一看,才發現孩子瘦成了一把骨。又是一次經驗教訓。
對於病人,我見了總好說:“好多了,臉色不錯。”有的病人聽了,也不一定高興,當然也不好表示不高興,因為我並無惡意。對老年人,常常是對那些好寫詩的老年人,我總說他的詩寫得好,至於為了什麼,我在這裏就不詳細交待了。
但我自信,對青年人,我很少諛。過去如此,現在仍然如此。既非諛,就是直言(其實也常常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因此,就有人說我是好“教訓”人。當今之世,吹捧為上,“教訓”二字,可是要常常得罪人,有時要招來禍害的。
不過,我可以安慰自己的,是自己也並不大願意聽別人對我的諛,尤其是青年人對我的諛。聽到這些,我常常感到慚愧不安,並深深為說這種話的人惋惜。
至於極個別的,諛他人(多是老一輩)的用心,是為了叫他人投桃報李,也回敬自己一個諛,而當別人還沒有來得及這樣去做,就急急轉過身去,不高興,口出不遜,以表示自己敢於革命,想從另一途徑求得名聲的青年,我對他,就不隻是惋惜了。
談慎
人到晚年,記憶力就靠不住了。自恃記性好,就會出錯。記得魯迅先生,在晚年和人論戰時,就曾經因把《顏氏家訓》上學鮮卑語的典故記反了,引起過一些麻煩。我常想,以先生之博聞強記,尚且有時如此,我輩庸碌,就更應該隨時注意。我目前寫作,有時提筆忘字,身邊有一本過去商務印的《學生字典》給我幫了不少忙。用詞用典,心裏沒有把握時,就查查《辭海》,很怕晚年在文字上出錯,此生追悔不及。
這也算是一種謹慎吧。在文事之途上,層巒疊嶂,千變萬化,隻是自己謹慎還不夠,別人也會給你插一橫杠。所以還要勤,一時一刻也不能疏忽。近年來,我確實有些疏懶了,不斷出些事故,因此,想把自己的書齋,顏曰“老荒”。
新寫的文章,我還是按照過去的習慣,左看右看,兩遍三遍地修改。過去的作品這幾年也走了運,有人把它們東編西編,名目繁多,重複雜遝不斷重印。不知為什麼,我很沒興趣去讀。我認為是炒冷飯,讀起來沒有味道。這樣做,在出版法上也不合適,可也沒有堅決製止,采取了任人去編的態度。校對時,也常常委托別人代勞,文字一事,非同別個,必須躬親。你不對自己的書負責,別人是無能為力或者愛莫能助的。
最近有個出版社印了我的一本小說選集,說是自選,我是讓編輯代選的。她叫我寫序,我請她摘用我和吳泰昌的一次談話,作為代序。清樣寄來,正值我身體不好,事情又多,以為既是摘錄舊文章,不會有什麼錯,就請別人代看一下寄回付印了,後來書印成了,就在這個關節上出了意想不到的毛病。原文是我和吳泰昌的談話,編輯摘錄時,為了形成一篇文章,把吳泰昌說的話,都變成了我的話。什麼在我的創作道路上,一開始就燃燒著人道主義的火炬呀。什麼形成了一個大家公認的有影響的流派呀。什麼中長篇小說,普遍受到好評呀。別人的客氣話,一變而成了自我吹噓。這不能怪編輯,如果我自己能把清樣仔細看一遍,這種錯誤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此不慎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