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腳下詩碑林(1 / 2)

臧克家

每塊詩碑,就是一朵花,她顏色慘白,令人墜淚。它們像悲慘舊世界罪惡曆史的陳列,令人悲傷,令人憤怒,令人深思,令人奮起。一塊塊石頭立在那裏,冷冰冰,可是寫它們的那一顆心嗬,卻是紅紅的,滾燙的。

歲月無多,體弱神衰,活動範圍,小小庭院之外,就是門前的一條長巷。去年,忽發宏願,由家人伴同,去了離開幾十年的故鄉——山東。濟南而曲阜,而泰安,地方隻到了三處,行程往返也不過二千裏,但對我來說,已經是一次“長征”了。這次出門,是抱著寧為玉碎的決心奔向征途的。

沒想到,時將匝月,竟安然完璧回京。朋友們聞訊來訪,驚為奇跡!一見麵,劈頭兩句就是:八十高齡,登泰山,豪興不淺嗬!“到了泰安,我沒有登山。”

這一句,在客人心中引起了一個大驚歎問號?!“不登泰山,去泰安幹什麼?”

五十七年前,我曾沐著朝陽登上南天門,夕照送我下山。而今嗬,“可惜歡娛地,都非少壯時”了。

“不是有了纜車了,幾分鍾就可以登上高峰嗎?”

我說:“我的家人都憑纜車上去了,我呢,怕高處不勝寒。”

其實,我回答朋友們的話,完全是屬於搪塞性質的。“君子可以欺其方”,朋友似乎相信了。

一個人心靈深處的奧秘,是不容易為人所理解的,說破了,反而會令人產生莫名其妙的感覺。我這次千裏跋涉,舊地重遊,不是為了來拜別泰山;也不是為了入岱廟,去欣賞那有名的千尺長幅大壁畫,看李斯篆寫的秦碑、骷髏似的苦立殘陽的漢柏;也不是受宮裝少女引導,去進入乾隆禦榻前撫弄一下桌子上他動用過的筆硯……都不是的。

這次去泰山我個人唯一的目的是:拜望馮玉祥先生的墳墓,瞻仰普照寺他的故居。

你覺得奇怪嗎?人,各有幻想、心願,情感牽連,在別人覺得可笑的事情,當事者卻認為理所當然。

這些年來,到過泰安、登過泰山回來的同誌,個個都向我談到馮玉祥先生的墳墓和他的故居,可是並未多作描繪,隻是作為泰山一景幾句帶過。從此,我不時想到馮玉祥先生墳墓和他的故居,並且用想象繪製的圖像:坐落在山之陽,曠野無邊,遊人少到,冷冷清清。墳墓很大,墓前豎立著一座大碑,故居向陽,瓦房數間,饒有情趣。

這次,到泰安的第二天,我就坐上車子駛向馮先生墓。墳墓高大,南麵的白牆上邊是郭沫若同誌的題字。這裏,和我原來想象的不同,前來參觀的人不少。仰望徘徊,徘徊仰望,移時,即去了距離頗近的普照寺。

普照寺,馮先生生前兩次來此隱居。它在泰山腳下,環境幽深,遊人接踵。腳步一踏進故居的門,馮先生的塑像巍巍迎人。我,肅然地向他鞠了三個躬,可惜隻見顏麵而不聞聲音了。西壁上有他大筆題寫的“驅逐倭寇”的長聯,警心惕目,正氣浩然!不禁使我想起嶽飛的“還我河山”。我仔細地向東牆上看了主人學習的課程表:從早晨五時起,一直排到晚十時止。國際問題、經濟學、《左傳》、文學、英語、習字,一項一項,排得滿滿的,學有定時,一年如一日。他的教師,都是當代有名專家,像老舍、吳組緗、楊伯峻、賴亞之、趙望雲……八九位之多,特別引我注意的,是學習辯證法這一課。有一頁殘存的學習筆記,上麵寫著“從量變到質變”的心得。

我原以為,我對馮先生是有相當了解的。從青少年時就震於他的威名,聽過流傳的他的很多不平常的故事:當了總司令了,還替士兵推頭;考問自己的將官:來自哪裏?吃的什麼人的飯?四十年代初,認識了馮先生,有了一些接觸,知道他思想進步,為人樸素平易,愛好文藝,好寫“丘八詩”,可是參觀之後,覺得自己對馮先生知之太少了。一個舊式軍人,經曆了幾個大時代,幾十年來,身經何止百戰?他的大名留在現代的曆史上。到了晚年,回溯生平,尋求歸宿,熱心地學起馬列主義來了。這叫我怎能不肅然起敬、深沉思考呢?就小事看來,他的學習是非常認真的。我從來沒想到馮先生會寫“字”,但擺在我眼前的他的書法:真草隸篆,都很有功力,一大“壽”字,一大“佛”字,高高矗立,氣魄實在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