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醉。
因為他平生收的唯一的徒弟,也是他非常喜歡的徒弟死了。
不止他一個人喜歡這個叫做魚的徒弟,盡管在大多數時候,魚總是一個人待著,沒有必要的時候很少與任何人說話,但是他說起話來實在太招人喜歡,做起事情來也實在做的太讓大家滿意,和他熟的以及和他不熟的的人都在為他的死傷心。
畢海瓊說:“我們是為了給師父報仇,他是為了什麼?我們這些人苟且偷生活了下來,怎麼他就死了?”
山水鏢局一個鏢師說:“我們都自以為了不起,原來還都覺得他武功不怎麼樣;可是,那麼危險的時候,我們一個個都跟不上,隻有他一個人迎著危險!為什麼死的不是我們?”
冷漢說:“他不喜歡說話,但是說起話來,連我這樣一個渾身上下滿是肌肉塊的榆木疙瘩都覺得就像是泡在熱澡盆裏。他這樣走了,我再聽誰說那樣舒服的話?”
就連悅來客棧的店小二也說:“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好打發的客人,幾壺酒,幾盤炒苦瓜就打發了;跟我們說話還都是和顏悅色的,我們這些人整天看別人顏色看慣了,哪見過他這樣把我們當人看的客人?”
沒有人想魚死掉,可是死掉的偏偏就是魚。
鐵劍居一個人待在客棧的前廳,一個人喝著老白幹。
許一銘來告訴他棺材已經買好了,買了最好的檀木棺材,請他去看魚最後一眼的時候,他也沒有動。
他說:“就多敞一會兒棺材蓋吧!魚兒不是那種喜歡黑暗的人,多讓他透透亮……”
他實在想醉掉,想大醉一場,然後再把這件事情當作一場夢。
他實在想回過頭去,再喊一聲“魚兒”。
可是魚真的死了。
魚已經靜靜的躺進了棺材裏,靜靜的一個人走了……
掌櫃的把所有待在前廳的其他客人都請走了,新來的客人他也擋在了門外——他不願意有人來打擾這個沉痛的老人。
黃昏的時候,又有客人上門了。
那是一個比之鐵劍居更加蒼老的老人。
一個一臉慈悲的老人。
掌櫃的滿含歉意的對他說:“老人家,小店今天不營業,您看……”
老人對他一笑:“我是來看人的,不住店。”
這個老人要看的人是魚。
他站在魚的棺材旁,盯著魚看了半晌,沒說話,又回到了客棧的前廳。
他坐在鐵劍居的對麵,說:“你相信魚已經死了嗎?”
鐵劍居又給自己灌下一大口酒,沒有說話。
老人說:“看的出來,你現在很沉痛。但是我希望你就算是沉痛,也要等到明天。”
鐵劍居終於對他說了話;他問:“為什麼?今天和明天有什麼不同?”
老人說:“七十年前,河北保定府發生過一次命案,有一個叫做毛大可的人死於非命,他被人在心口刺了三劍,劍劍穿心而過,本來是絕對必死無疑的。”
鐵劍居隱隱感覺到老人的話頗有深意,靜靜的聽他說。
老人繼續說:“可是毛大可沒有死,在大家都以為他應該必死無疑的那個時候開始算的話,他又活了十七年,最後安詳的死在自己的家裏,孝子的床頭。”
鐵劍居問:“利劍穿心,死無救,他為什麼能夠多活十七年?”
老人說:“因為利劍刺透的地方,並沒有他的心髒。換句話說,他的心並沒有長在本來應該有顆心長在那裏的地方。”
鐵劍居聽愣了:“我不懂。”
老人又說:“用一種簡單的方法說,這個毛大可是一個右心人。右心人的意思,就是說這種人的心髒不在左邊,在右邊,他身體組織裏每一個器官都是和一般普通人物相反的。”
鐵劍居愣了半晌,才說:“你是不是說我們家魚兒也是一個右心人,他中的那一劍實際上沒有刺穿他的心髒?”
老人點點頭:“我的意思實際上是,魚還沒有死。”
鐵劍居幾乎跳了起來:“現在?”
老人慢慢的說:“他中劍到現在已經隔了一個時辰,我本來以為我來晚了,但是我剛才去看他的時候,發現他還活著。”
鐵劍居問:“他還有救?”
老人說:“有。”
聽到這個肯定的答複,鐵劍居一直壓抑著的老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等待的時候是枯燥、乏味、著急、痛苦的,但是有時候,等待是必要的。
鐵劍居那樣的脾氣在年輕的時候也曾嚐試過等待的滋味。
那時他十八歲,一個人趴在華山山顛,看一朵花盛開。
他在那裏趴了三天三夜,看著成熟的花骨朵一點點綻開,最終變成一朵美麗的花。
很多年之後,他一直懷疑當年那個等著看花開的少年是不是自己,他怎麼也無法理解當年的自己是怎麼做到的。
因為,在等進入魚的房間救魚的那個老人的消息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每一根毛發都像是要炸了。
——怎麼還不出來?
這個問題,他問了劍瘋子,就問許一銘,問了畢海瓊,就問冷漢,他把守在客棧前廳的十四個人都問遍了,也沒問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誰也沒有辦法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這個確切的答案隻有那個老人知道。
那個老人最終給他們的答案是微笑。
魚看上去的確像是活著,他的臉色不再像下午躺在棺材裏的時候一樣蒼白,已經有了血色。
如果仔細看,甚至還能夠看到魚的胸口正在隨著呼吸的節拍一起一伏。
所有的人既佩服那老人的回春妙手,又對他心存感激;確確實實看到魚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了一樣之後,所有的人都又立刻衝回前廳。
所有的人都想當麵謝謝那個老人。
無論如何,他們也要請那個老人喝一杯酒。
但是老人卻已經走了。
掌櫃的說:“他臨走前說明天這個時候,魚公子大約就能醒了。”
這當然又是一個好消息。
聽到這個好消息的時候,大家又都埋怨掌櫃的沒有留住那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