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婆婆病了,天還沒亮,小妹去許沙壺屯請先生。她想抄近道,抄近道就得過溝,她掉進溝裏,水一直浸到上半身。找到先生家,跟先生一說,先生讓她在路上等,用自行車把她馱到董官屯南門外,她自己先回家,怕路上遇到熟人說閑話。
小妹算賬有一套,她也沒上幾天學,可隻要你報出數,她那邊口算就出來了。有一回,小妹去公社買煙煤,百十來斤,五塊多錢,她早就算出來了。過秤的打算盤,算了兩遍都說是七塊多錢。
小妹一伸手把算盤扔出去,說:“不會算,用它幹啥?”
兩個人差點兒沒打起來。
小妹說:“你也不用不服氣,咱現在就找個人評評理。”
她拉著過秤的找到公社的司務長,那個人管食堂夥食,算賬最厲害。
司務長說:“這女的算得對。”
過秤的說:“俺算了兩遍。”
司務長說:“算一百遍,沒算對,有啥用?人家就該扔你的算盤。”
爹娘不喜歡小妹,小時候嫌她不成人,長大了嫌她不聽話。他們最喜歡俺。俺來了黑龍江,就過年過節郵回點兒錢來,大事小情的多虧了小妹和大哥。爹娘歲數大了,都說:“咱不喜歡的傻閨女中用了。”
妹夫去世很多年了,小妹還住在董官屯的老房子裏,兒子、閨女過得都好,誰接也不去。
幹絕戶
二奶奶二十一歲死了丈夫,撇下一個閨女,一歲半。她三寸金蓮,沒法生活,常年住娘家。
早先娘家嫂子煩她,還能對付著過。後來娶了兄弟媳婦,這個兄弟媳婦看不上她們娘兒倆,總欺負她們。
她娘一看,實在沒法過了,就商量二奶奶改嫁。以前女人沒了丈夫,但凡有點兒活路,一輩子守寡。娘讓改嫁,二奶奶就哭了,娘也跟著哭。二奶奶哭的是:改嫁以後,沒誰拿她當人了。娘哭的是:這十多年,閨女低三下四受了多少委屈。
哭了一會兒,二奶奶點頭說:“中。”她娘就去找媒人。
那時候,俺原先的二奶奶死了多年,撇下的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媒人給二爺爺和二奶奶說成,他們就結婚了。二奶奶的閨女,讓姥娘送到奶奶家去了。
二爺爺是明白人,新二奶奶娶進門,他就把家一打成三份分開了,兩個人過得很好。
過了兩年,二奶奶的閨女結婚,二爺爺特意陪送了四大件、四小件。四大件是:八仙桌、櫃、櫥和帶兩個抽鬥的桌子;四小件是:兩把椅子、一個皮箱,還有個小飯桌。閨女在奶奶家長大,結婚也從奶奶家走。二爺爺叫人把嫁妝提前送過去,他說:“男方用兩乘轎娶親,嫁妝少了不好看。”
聽說,閨女結婚的時候很熱鬧,有響器吹著。不管咋熱鬧,二奶奶都不能去,寡婦一旦改嫁,老家人都看不起。
聽說,結婚以後小兩口過得很好,二奶奶放心了。
沒想到,二爺爺得急病死了。那年,二爺爺還不到五十歲,二奶奶不到四十。
二爺爺死了,二奶奶一個人過。有時去閨女家住幾天,女婿也常來送好吃的。二奶奶從閨女家回來就誇女婿,說女婿幹完地裏活兒,回家還幫媳婦幹活兒,女人幹的活兒他全會。公公婆婆住得遠,女婿知疼知熱,閨女生了兩個男孩,她就操點兒孩子的心。
有一天,女婿哭著跪到二奶奶門前,二奶奶問:“不過年,你磕頭幹啥?”
女婿說:“你閨女上吊死了,俺對不住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想咋出氣咋出氣,讓咋發送咋發送。”
二奶奶呆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連個閨女也沒了,上吊死了。老家的媳婦要是上吊死了、跳井死了,女婿去跪門,經常讓嶽父嶽母打得血頭血臉。有的去跪門,還得兩個身強力壯的陪著,怕娘家把人打壞了。
二奶奶沒難為女婿,她渾身哆嗦著拉起女婿,一滴眼淚都沒掉。二奶奶說:“俺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俺閨女沒福,她作死呢。孩子,你想咋發送就咋發送。”
跟俺提起閨女,二奶奶一遍遍說:“她太狠了。她明明知道俺這麼大年紀了,就她一個近人。她要惦記娘,再大的事,也不能去死。再說女婿那個人,咱巨野縣都沒這麼好的。她不惦記俺,俺哭她啥用?”
俺十二歲那年,從濟南回到百時屯,棉花活兒一點兒不會。娘說:“去跟你二奶奶學紡棉花吧。”二奶奶住在裏院,俺搬個棉車子就去了。
二奶奶沒去過縣城,她問:“妮兒,你在城裏待過,你見過汽車不?”
“見過,濟南大汽車、小汽車都有。”
“你見過火車不?”
“沒見過。”
“人家都說,坐火車得把孩子看好。要是不把孩子看好,人家就把孩子整走,熬油膏①火車。”
俺說:“不知道。”
二奶奶不光教俺紡棉,還教俺唱小曲,給俺講故事,她的故事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