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病人在跟前,他就伸出食指和中指吹一下,吐沫星子噴出去老遠。他大聲念咒語:“退災的去,郭保申家去,先上吊,後魔道。”連說三遍。
郭保申是倒插門女婿,在百時屯經常受氣。魔道就是現在說的精神病。事趕巧了,郭保申的兒媳婦上吊了,兒子魔道了。郭家聽說了三老悶的咒語,心裏有氣,也不敢打他,他一個瘋子沒啥本事,可薑家人多,得罪不起。
三老悶咒了郭家一年多,郭保申受不了了,特意請他到家裏吃飯。在飯桌上,郭保申說:“三叔,你的神真靈。你跟你的神說說,往後,別叫你的神咒俺家了。”
三老悶說:“中,俺不叫俺的神咒你家了,俺的神俺說了算。”
吃了郭家一頓飯,他再也不咒郭家了。
找三哥看病的還真不少,聽說他也治好了幾個,真有人到他家擺供。他跟人家講:“你的病好了,不來擺供,還得犯病。要是再犯了病,誰也治不好。”
人家擺供燒香,把供擺到香台子上,他就用他的黑手抓著吃,一邊吃一邊說:“這是俺的神吃的。”
新中國成立以後,三哥還是要飯吃。
別人要飯,挎著籃子,往人家大門口一站,叫“嬸子”“大娘”,說:“行行好,給點兒吃的吧。”三哥要飯,不叫“嬸子”,也不叫“大娘”,他敲個梆子唱:
穀秸沒有秫秸長,秫秸沒有電線長。
這莊扯到那莊上,這集扯到那集上。
翻來覆去就幾句,他唱了好幾年。
俺婆家在河西徐莊,三哥也到俺婆家去。哪次去,他都穿得挺幹淨,進門就說:“妹妹,俺來看你了。”哪次去,俺都給他做好吃的。他歇歇就走,知道自己身上虱子多,沒在俺家住過。
六十多歲時,三哥想起送出去的兒子。打聽好了,他就找上門。這次沒唱,他喊:“家裏有人嗎?”
這家媳婦出來開門,三哥推門就往院裏走。媳婦說:“你要飯,俺給你,你咋往院裏來呀?”
三哥說:“俺不要飯,俺打聽一個人。”
三哥說出姓啥叫啥,這個人就是媳婦的公爹:“俺兒子當年送給他家了。”
媳婦說:“你說的這個人俺不知道。你等一會兒,俺孩子爹回來,你問他吧。”
不大會兒,這家男人回來了。媳婦把事說了一遍,男人啥也不叫,就說:“坐,坐吧。”
媳婦給三哥做上好飯好菜,三哥在那兒住了兩天,兒子沒叫一聲爹,就媳婦跟孩子說:“這是你爺爺。”臨走,媳婦給蒸了一鍋好幹糧,三哥背回來。
三哥死的時候,這邊給他兒子送信,他兒子來了,這次叫爹了。他邊哭邊說:“聽人說俺是要的,百時屯的,不知誰家。告訴俺的這個人不叫俺說,俺沒說過。親爹找上門,俺不能不認——爹!”
窮得擔不起自己的名字
百時屯有個光棍叫時可舉,爹娘死得早,也沒有兄弟姐妹,從俺記事起,他就住在百時屯的前廟。
前廟屋裏全是泥神像。他在西南角空地上擺了兩層磚,隔潮,上麵放些草,有一床破鋪蓋。他長得瘦小,弓著腰,背著手,左腿往右,右腿往左,兩條腿別著走路。
大人經常逗小孩子:“你學學二瘸子咋走路。”小孩子就弓著腰,背著手,兩條腿別著走路,看熱鬧的哈哈大笑。
時可舉天天到外莊要飯吃,天黑後回到廟裏住。他窮得擔不起自己的名字,沒誰叫他時可舉,都叫他二瘸子。
以前,百時屯人娶親前先“許親”,算是訂下了親事。
許親之後“傳書”,傳書的時候,男方得帶著禮,除了媒人,還得跟去一個扛褡子的,褡子裏裝的是給女方的衣料、頭飾、首飾。頭飾都是銀的,首飾不一樣,有錢的買金的,沒錢的買銀的,也有買不起不買的。
男方想娶親,得請人看好吉日良辰,讓媒人到女方家再去一趟,哪月哪天哪個時辰娶親,都寫在紅紙上,放在一個小盒子裏,這叫“送時分”。
有個時家本家要傳書,他想讓二瘸子吃頓好飯,就給二瘸子換了身幹淨衣裳,讓他跟著媒人扛褡子。
二瘸子跟著媒人到了女方家,女方的爹娘很熱情,午飯做了十個菜,還有熱騰騰的大白饅頭,還有酒。二瘸子很多年沒穿過幹淨衣服,沒吃過像樣飯菜,這回可高興了。他先夾了一個肉丸子,一張嘴,下巴掉了。不能吃飯,水也不能喝,就下了飯桌。
女方家一看二瘸子啥也沒吃,就用荷葉包了四樣菜、四個饅頭,再用家織的大手巾板板正正包好,用繩綁上,叫二瘸子拿回家吃。
二瘸子回到百時屯,就去找曹佩雲,這個曹佩雲別的不會,就會端下巴。誰的下巴掉了,到他那兒一端,就上去了。那天不巧,曹佩雲沒在家,去了西窪。
二瘸子去廟裏躺了一會兒,把拿回來的飯菜放到神台子上。不知啥時來了一條狗,叼起神台子上的飯菜就跑。二瘸子一著急,喊:“打狗!”下巴好了,上去了。再看那條狗,早沒影了。到了①,二瘸子也沒吃頓像樣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