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的時候,農民會想給二瘸子分房分地,他不要,說在廟裏住慣了,在別的地方住不慣,給他地,他也不會種。農民會就給他分了兩床被,分了點兒吃的。二瘸子吃完那點兒吃的,還是出去要飯。
一九五七年,二瘸子五十來歲時死了。死了很多天,百時屯人才知道。他死在冬天。
百時屯的廟東邊是路,西邊是路,前麵也是路,廟後的大院裏是小學校。二瘸子不能動了,白天廟台子上人多,跟誰要水喝、要飯吃,都能給他;夜裏喊破嗓子,也沒誰聽見。
①到了:“了”讀liǎo,意為“到底”。
繼卜
薑繼卜住在俺家後院,他家的棗樹枝子伸到俺家後窗戶,伸手就能摘著吃。他幹活兒快,就是小事多,愛嘟嘟。
繼卜的媳婦大個,小腳,一般人,配繼卜蠻好。她老實,幹活兒慢,繼卜回到家就嘟嘟,這也沒幹好,那也沒幹好。媳婦脾氣好,也不吱聲。
有年秋天,繼卜去東窪裏割豆子,起早去的,回來又累又渴又餓。兒子黑孩小,媳婦騰不出手,幹活兒又慢,早飯還沒做好。繼卜先罵後打,狠狠打了媳婦一頓,打完他就躺床上睡了。
黑孩在廚房哭,把繼卜哭醒了。過去一看,孩子在木匠做的小木車子裏哇哇哭,媳婦不見了。
繼卜害怕了,他抱起孩子跑到西屋,沒人;去磨坊,沒人;快跑到井上,看見媳婦在井裏呢。繼卜大聲喊:“救人呀!救人呀!有人跳井了!”
正是吃早飯的時候,鄰居放下飯碗跑過來看。繼卜哭著說:“黑孩他娘跳井了!”
大家趕緊把俺家的大抬筐綁好,叫黑孩的嬸子抱著黑孩,叫繼卜坐進抬筐,送下井,讓他把媳婦抱進抬筐,先拉上來,再把筐放下去,把他拽上來。
繼卜上來,衣裳都濕了。
大家說:“這裏不用你,你快回家,換套幹衣裳。”
俺家的牛讓人牽出來,繼卜媳婦被橫放在牛背上,臉朝下。一個人牽著牛,一個人把著繼卜媳婦,這兩個人一邊走一邊喊:“黑孩家娘,回來吧!黑孩家娘,回來吧!”
人人都說,黑孩家娘完了,跳井時間太長了。
聽說媳婦活不過來,繼卜坐在家門口放聲大哭:“俺的兒呀,你沒娘了!俺的孩子呀,你沒娘了!黑孩他娘,你回來吧,俺再也不打你了!”
繼卜媳婦在牛背上趴了四十多分鍾,哇的一聲吐出水來,然後咯嘍、咯嘍接連吐水。兄弟媳婦伸手摸了摸肚子說:“差不多了,快把牛牽回家,給俺嫂把濕衣裳換了。”
回到繼卜家,兄弟媳婦給嫂子換上幹衣裳,放到床上,蓋上被。連著兩天,這媳婦不說話,也不吃飯,眼睛直勾勾的。到了第三天,吃了點兒飯,繼卜跟她說話,她會點頭、搖頭。到了第五天,她想說話,一說話就是“你說你說你說”,連說四五個“你說”,她再說話。跳井以後,她就落下這個毛病。
正是割豆子的時候,豆子熟了不割,趕上一個好天,豆子都炸開。繼卜家出了這事,弟弟妹妹都來幫忙,把豆子收家來了。繼卜媳婦胳膊腿都不好使,奶水也沒了,兄弟媳婦天天幫她做飯看孩子。過了十多天,繼卜媳婦才能做飯。
從那以後,繼卜再沒打過媳婦。
割豆子打場的時候,沒工夫淘井。到另一個井挑水,很遠,老薑家好幾百口人都得吃繼卜兩口子的洗澡水。
穀子、穄子、高粱、豆子都用石滾軋出糧食來,裝到囤裏,地瓜、蘿卜也刨回來下窖了,老百姓輕鬆很多。
剛閑下來,繼卜牙疼,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哼哼著來找俺娘。娘跟姥爺學過一個手藝,牙疼在耳朵上拔罐,聽說拔完罐,這輩子再不牙疼。那時候,沒有好藥,經常有人找娘拔罐。
娘剛給繼卜扣上罐子,繼卜就嗷嗷叫。要是別人,娘就害怕了,知道他邪乎①,沒理他。
繼卜馬上叫喚起來:“哎喲,俺的娘哎——真疼哎,像驢咬了似的!哎喲,俺的娘哎——”
娘說,來拔罐子的人,誰也不像繼卜。到了時間,娘給繼卜起下罐子,用棉球堵上耳朵眼,說:“你走吧,到明天牙就不疼了。”
繼卜說:“二奶奶,俺現在牙就不疼了。”
娘笑著說:“你耳朵眼裏的棉球得堵三天,別讓風進耳朵眼裏。”
繼卜說:“俺堵十天!怪不得人家說‘牙疼不算病,疼起來要命’,疼起來真要命啊。”
娘說:“這三天,別幹累活兒。”
繼卜說:“俺記住了。”
黑孩結婚以後,生個男孩,沒站下,他當了八路軍。兩年以後,他跟著隊伍南下。不到一年,犧牲通知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