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卜媳婦和黑孩媳婦一個勁哭,啥話都不說。繼卜坐在地上邊哭邊說邊撓地:“俺的兒呀,從你走了,俺天天惦記你呀!俺和你娘夜裏想你睡不著,你娘起來坐著,俺起來吸煙。俺的兒呀,俺一天天盼著你回家,俺好看看你。沒想到,這輩子再也看不見你了,俺的兒呀!”
第二天,三口人的嗓子都啞了,說不出話來,繼卜的手指頂撓破五六個。
①邪乎:誇張。
已經是新社會了,黑孩媳婦也沒改嫁。她要了一個孩子養,在薑家守寡,天天提著罐子到井台打水,扭著小腳提水回家。
黑孩沒了,繼卜家門上多了個牌子“光榮烈屬”。過年的時候,來幾個人給繼卜家掃掃院子,貼上門對子,給他們四斤果子、一塊四五斤的豬肉。
到了第三年,又說黑孩是逃兵,讓人打死的,門上的牌子和東西都沒有了。
有天中午,繼卜臉色蠟黃來找俺娘:“哎喲,俺的娘哎!二奶奶,俺要嚇死了!”
娘問:“咋了?”
“士亭和士代爭宅子打官司,打到巨野縣。早上士亭跟俺說,得四鄰做證,他讓俺明天進城做證。二奶奶,嚇得俺渾身哆嗦呀,早飯都沒吃,到地裏也幹不了活兒。”
娘問:“人家兩家打官司,你怕啥?”
“哎喲,二奶奶呀!俺長這麼大,沒見過官,叫俺去見官,嚇得俺屙了一褲襠。俺走到高粱地,擦了一大堆坷垃頭子①。俺回家洗洗身上,換了褲子,就找你來了。二奶奶,你能不能想個辦法,叫俺別見官?”
娘說:“官也是人,不吃人,不咬人。人家問你,你就說實話,不用怕。你不去,他們兩家的官司不好打。”
“俺不去不行?”
“不去不行。再說,你五十多歲了,沒進過城,你也到城裏看看。”
繼卜說:“二奶奶,你這樣一說,俺心裏頭好受多了。”
第二天,士亭找繼卜進城,趕牛車去的,走了一裏多路,天上還有星哩。回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第三天吃完早飯,繼卜就來了,不等娘問,他就說:“哎喲,俺的娘哎!可算闖過這一關。”
娘問:“你看見永豐塔了嗎?看見汽車了嗎?”
“看見塔了,沒到跟前,塔真高;沒看見汽車。俺去了衙門,見了官。他問啥,俺說啥,俺說完了,他問俺:‘你說的都是實話?’俺說:‘都是實話。’當官的說:‘你按手印吧。’俺按了手印就出來了。哎喲,俺的娘哎!俺真沒害怕。”
一九五九年,大食堂停夥,繼卜六十來歲。他在家裏一直喊:“俺吃窩窩!俺喝糊塗!”高聲喊了低聲喊,喊到死。
①坷垃頭子:較小的土塊。
恨乎
恨乎姓薑,從小家窮地少,收的糧食不夠一年吃的。一到春天,娘就領著他出去要飯。
娘死了以後,恨乎十六歲去了山西。下煤窯掙了點兒錢,在老龐家那邊置了屋,娶了個傻媳婦。這媳婦會做飯,一年以後生了個兒子,很聰明,取名廣義。
雖說饑一頓飽一頓,沒耽誤長個,恨乎長得很壯,有一身好力氣。他不偷不摸,幹活兒實在,誰家有活兒都願意找他,今天給這家幹,明天給那家幹。恨乎好力氣,也好飯量。聽說,他喝粥能喝下半鍋,吃幹糧能吃半筐頭子。
恨乎的爹是長子,爺爺死了,恨乎是長子孫。在俺老家,老人去世,摔喪盆子、打靈幡都得長子孫。百時屯管閑事的,讓恨乎藏起來,借這個機會幫他要地。到了,薑家想辦法給了兩畝地,他們才叫恨乎出來發送爺爺。
種完地,恨乎還領著老婆孩子上山西幹活兒,燒窯,秋天的時候再回來。
恨乎是乳名,“義”字輩的,不知道他叫啥。他在老薑家輩分最小,俺家輩分最大。俺六七歲的時候,恨乎已經四十多歲,粗粗的,胖胖的,方紅臉,嘴唇上留著小黑胡子。
娘喜歡恨乎,恨乎常上俺家來,看見俺就喊:“小老姑奶奶。”
俺就說:“哎!幹啥大哥?”
這是娘教俺的,孫媳婦叫俺姑奶奶,俺也答應,叫她嫂。
土地改革的時候,有一回莊裏開會批鬥俺爹,恨乎正好在家,也去開會了。主持批鬥會的人說:“這個莊上恨乎最窮,叫恨乎給薑清車提意見,揭發揭發他。”
恨乎站起來說:“他家的飯,俺隨便吃;他家的牲口,俺隨便用。沒有他,俺的地種不上。俺窮,他不小瞧俺……”
恨乎還想接著說,主持會的人喊:“散會!散會!”
老家有句俗話:“脫坯打牆,活見閻王。”恨乎燒窯,就是活見閻王的累活兒,五十多歲死在山西。
恨乎媳婦先死的,死在百時屯。有一年,百時屯挖路,挖出來恨乎媳婦的墳子,修路的時候繞個彎,把墳子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