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百時屯(7)(1 / 3)

鄰居幫著埋了爺爺,娘家老爹幫著劈柴買水,奶奶接著開茶爐子。天長日久,奶奶學會用小腳劈柴,她用石頭壓住劈柴一頭,再用斧子劈。買水,劈柴,燒水,賣水,兩個人的活兒,她一個人幹,茶爐子一燒,娘兒仨就不愁吃穿了。

奶奶起早貪黑忙,晚上住在那兒。兒女大了,她讓孩子住到家裏,茶爐子上再忙,她也不叫孩子幹活兒。孩子沒了爹,她光怕孩子受委屈,孩子要啥給買啥,想吃啥吃啥。

閨女還好,嬌生慣養,長大找婆家走了。兒子不好好上學,就惦記玩,奶奶想給他娶個媳婦,讓他收收心。指著茶爐子娶媳婦不容易,奶奶在茶爐子上一個銅錢一個銅錢攢,攢多了,讓兒子捎回家放好。

過些日子,奶奶回家取錢,打開抽屜,一個銅錢都沒有,逼問兒子,兒子說:“買大煙吸了。”

奶奶坐在院子裏放聲大哭。知道兒子吸大煙以後,奶奶再不叫他摸鑰匙。

奶奶娶的兒媳婦娘家姓張,在巨野城東南。在家的時候,她做針線活兒賣,還幫爹娘在集上賣過包子。娶了媳婦,兒子還吸大煙。奶奶不給他錢,他也不到外麵偷,專偷家裏的東西賣,洗完的衣服、晾曬的被子掛在林柳疙瘩上,他都給賣了。

俺爹那時候年輕,學著吸大煙,認識了傅家兒子,幾個人拜了仁兄弟。傅家兒子最大,俺叫他仁大爺。

有一回,傅家奶奶買了很多破木頭和林柳疙瘩,給茶爐子備下燒的。怕大爺偷著賣了,奶奶把東西放進西屋,鎖上門。

過了幾天,奶奶回家拉燒的。一開門,屋裏啥都沒有。她再看,房頂上有個窟窿。

這回可把奶奶氣壞了。兒子長這麼大,她沒舍得碰一手指頭,現在也舍不得打。自己管不了,就得讓別人管管。

奶奶報了官,仁大爺讓班房裏的人抓走了,奶奶對他們說:“給他留點兒氣,別傷著他骨頭。”

那時候,俺大哥在縣裏上學,爹正好也在縣裏。大哥放學,聽說仁大爺叫班房抓走了,哭著跑去找爹。爹到了班房,人已經打完了。看見大爺讓人家打成那樣,爹問:“哥,誰把你害成這樣啊?”

大爺有氣無力,啥都不說。

爹去茶爐子打聽,奶奶正在屋裏抹淚,仁大娘跟爹說了實情。從那以後,爹吸大煙,就帶一份給大爺,他不偷了,也到茶爐子上幹活兒。奶奶歲數大了,回家待著。

日本人來巨野的時候,很多人以為是中央軍,不知道啥人跟大家說:“中央軍要來了,咱到城外去迎迎。”

本來就是跟著看熱鬧,日本人到了,老百姓一看不對勁,趕緊往回跑,都跑到王莊天主教堂。那天夜裏,日本人的馬在外麵撲騰了很長時間,老百姓躲在裏麵不敢出來。

聽說日本人在巨野的時候,看見吸大煙的,一槍就打死。有一個煙鬼,倒在日本人槍下,仁大爺看見,大煙就戒了。時間不長,他從大煙鬼變成酒壇子,一天三頓地喝。

俺家人更喜歡仁大娘,仁大娘也跟俺家親。七歲那年,俺家搬到城裏住,隻要俺從傅家茶爐子路過,大娘就喊:“小妮兒,你過來!”

俺過去,第一次看見傅家的茶爐子。土屋不高,屋前有十多個黑漆漆的燒水壺,有灶,沒煙囪。大娘一拉風匣,火就往前麵的水壺底下跑,煙從灶門出去。大娘頭上頂一塊自家織的手巾,倆手可黑了,鼻子、眼裏都是灰。大爺也在茶爐子上,有人喝茶,他在屋裏招呼著。茶爐子北頭有點兒空,租給一家賣吊爐燒餅的。

第一回,大娘給俺買了一個麻片燒餅,又甜又脆。第二回,大娘給俺買的是焦棗。這兩樣東西,俺在百時屯都沒吃過。

回家跟俺娘說了,娘說:“別讓大娘給你買吃的了,她掙個錢多難啊。”

以後再從傅家茶爐子過,大娘喊俺,俺就快跑。

大娘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死得早,小兒子還小。日本人進巨野那年,二兒子十四五,叫日本人抓到龍堌做飯,大娘的心整天提溜著。二兒子沒出過門,也想家。有一回,他白天幹了一天活兒,夜裏走了四十裏路回巨野。走到家門口,一點兒力氣都沒了,門外有個柴火垛,他往柴火垛一歪就睡過去了,再睜開眼睛,天都亮了。

後來,二兒子又讓日本人帶到菏澤,還是給他們做飯,有時候也讓他回家看看,一做就是八年。八年以後,兒子回家,大娘的心才算落地了。

娘這輩子做過一次媒,就是給仁二哥和仁二嫂。小日本倒台以後,娘給保的是馮莊的閨女,自己的叔伯妹妹。這門親事輩分上有點兒亂,從娘這邊論,俺該叫她姨;從仁大娘那邊論,俺得叫她嫂。這個仁二嫂跟仁大娘一樣,心眼好使,婆媳倆關係很好。

仁大娘總跟仁大爺生氣,身體老不好。兒子回來以後,她就把茶爐子交給二哥二嫂了。傅家茶爐子不再燒林柳疙瘩,改成燒煤。二哥能幹,天天早上用地排車到井上拉水,沒時間管孩子,孩子常年住姥娘家。

一九五八年以後,啥東西都歸公了,茶爐子沒歸公,人家不要。以後挨餓,飯都吃不上,買水的也少了。到了“文化大革命”,傅家茶爐子不讓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