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著木橛子叫大家看:“老少爺們、嬸子大娘、姐姐妹妹,你們也有走南闖北的,看見過坐木橛子的沒有?”
大家都搖頭。
他說:“俺能把這個木橛子坐進去,讓它從嘴裏出來。”
他把帽子摘下來收錢,一邊收錢一邊喊:“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大家都往他帽子裏放錢。
他齊了一圈錢,看實在沒人再給錢了,就跪在地上四下磕頭。磕完頭,他再四下抱拳說:“俺從山東來東北,是想掙錢養家。走了好多地方,沒找著活兒幹,也沒錢回家。俺要把這個木橛子坐下去,俺就得死了,請大家放過俺吧!”
他又跪地四下磕頭,看熱鬧的就散了。
仝兆坤和這個龍堌老鄉,都算運氣好的了。逃荒路上餓死的,走散的,俺都聽說過。
剛到東北
一九六零年三月,聽說俺跟孩子快餓死了,丈夫從哈爾濱回家了。
五歲的兒子在家。丈夫抱起兒子問:“你娘呢?”
“去地裏拉犁子了。”
“你爺爺奶奶呢?”
“不知道。”
俺下了地,剛進莊,有個嫂子說:“他叔從關外回來了。”
俺想,回來就得餓死,他才不能回來找死呢。
到家一看,他真回來了。他問:“咱爹咱娘呢?”
“有你月月郵來的二十塊錢,到菏澤能買著吃的,他們去菏澤了。”
“聽兒子說,你去拉犁子了?”
俺說:“是。生產隊的牲口全餓死了,拉犁子、拉耙都用人。餓得都沒勁,拉一個犁子得七八個人。生產隊長說:‘再苦再累,咱也得把地種上。種上地,咱還有點兒盼頭。’”
第二天,丈夫去菏澤,起大早去的,貪大晚回來,沒找著人。
第三天,俺三口去俺娘家百時屯,當天就回來了。
第四天,丈夫吃完飯就走,俺說:“你一年多沒回家,不想跟俺說說話呀?”
他說:“有啥說的?”
中午回家,丈夫說:“鄰居都讓你為下了①,哪個都說你好。爹娘為人不好,俺怕他們以後受欺負,想請生產隊幹部喝酒。”
俺說:“你想得對。”
丈夫到集上買了一瓶酒,還有點兒下酒菜,晚上請了三個人,在婆婆屋裏喝酒。
送走隊幹部,俺就躺下睡了,睡得正香,聽見門響,有人喊“嫂”,俺一激靈醒過來。點上燈,推開門,婆婆他們四口人都在門口站著呢。
丈夫趕緊讓他們進屋。
俺那兒有規矩:官不進民宅,父不進子房。公公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就回屋了。
本來計劃起早就走,丈夫陪他爹娘多住了一天。這一天,婆婆跟她兒子淨說俺的不對,這不對,那不對,高聲說了低聲說,大聲哭了老長時間。
她兒子說:“她在家氣你,俺把她領走,她就氣不著你了唄。”
婆婆哭得更厲害了,說:“你光要你的小娘,老娘你不要了!”
她兒子說:“俺到外麵安了家,再來接你們。”
婆婆看她兒子真要帶俺走,就說:“讓老二跟你出去,俺跟他纏夠了,叫俺清淨清淨。”
俺說:“俺想叫小弟跟俺走。”
①為下了:交下了,處好了關係。
婆婆說:“叫老二走吧,他吃得多。”
那時候,叔伯三哥在鐵路上工作,一年給一次免票證,他家小孩用不著免票證,能把俺二弟帶出去。俺家四口,兩個叔伯嫂子帶著孩子,十二口人一起去哈爾濱。
三月份,在老家已經穿夾襖夾褲了。俺都穿著棉襖棉褲,一下火車,還是冷得打哆嗦。六個孩子倒是不冷,穿得都像棉花包,摔倒了頭都不著地,走到哪兒人家都看。
在候車室等車,大嫂說:“來順他娘,你看那裏有賣吃的,一塊一塊的,咱也買幾塊吃唄。”
俺在濟南住過,認得那是冰棍。俺說:“嫂,那是冰,咱都凍這樣了,不能再吃。”
等車時間長,俺領著倆嫂子到外邊找吃的。剛走出去,大嫂說:“別往外走了,俺害怕找不回來。”
俺說:“沒事。實在回不來了,咱問火車站,誰都知道。”
俺仨找到一個煎餅鋪,這裏賣煎餅,八毛錢一套。一套給一斤煎餅、一大碗水汆丸子湯。俺仨都喝了一大碗湯,掏出小手巾把煎餅包好,放到懷裏,回到火車站還熱乎呢。
送完煎餅,俺領著倆嫂去廁所。走到廁所,兩個嫂子都問:“來順他娘,你沒整錯吧?這麼好的屋子,能叫咱屙屎嗎?”
俺說:“這就是屙屎的地方。”
上完廁所,太陽照著不冷了,俺還想出去溜達,倆嫂都說:“走出這麼遠,咱都沒丟,見好就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