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官心腸不錯,不忍心見茅焦白白送死,於是並不答話,隻是朝茅焦使個顏色,示意他趕快離去。茅焦並不領情,扯開嗓子向宮內大呼曰:“齊客茅焦,上諫大王!”
郎官見此人放蕩癲狂,非能理喻,無奈入內通報。嬴政使內侍出問曰:“客所諫者何事,得無涉王太後語耶!”茅焦曰:“臣正為此而來!”內侍還報曰:“客果為太後事來諫也!”嬴政曰:“汝可指闕下積屍告之。”內侍出謂茅焦曰:“客不見闕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
通過內侍這個傳聲筒,茅焦和嬴政尚未見麵,便先有了一場交鋒。茅焦暗暗心喜,知道嬴政的立場已然鬆動。想那死去的二十七人,非朝中大臣,即天下名士,嬴政殺起他們來,眼睛也不曾眨。我不過是無名布衣,殺起來更加容易,嬴政卻偏偏要出言警告,特試探也。茅焦於是道:“臣聞天有二十八宿,降生於地,則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來者,欲滿其數耳!古聖賢誰人不死,臣又何畏哉?”
內侍複還報,嬴政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令左右炊鑊湯於庭。內侍出謂茅焦曰:“大王炊鑊湯於庭,欲生煮客也,客尚敢上諫乎?”
茅焦大笑道:“茅焦千裏來秦,一路風塵,正望一鑊熱湯,沐浴痛快。”
內侍歎息一聲:都什麼時候了,還滿口大話。於是領茅焦入內。茅焦故意踽踽作細步,不肯急趨,內侍促之速行,茅焦曰:“王烹我必也,緩吾須臾何害?”內侍憐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階下,拜伏在地。
嬴政按劍而坐,冷眼下視,麵有怒容。左右奏曰:“湯已沸。”嬴政對茅焦道:“今湯已沸,姑許汝三句言語,言畢就烹。”
茅焦再拜,叩頭奏曰:“臣聞之:‘有生者不諱其死,有國者不諱其亡,諱亡者不可以得存,諱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計,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審大王欲聞之否?”
內侍屈指,朗聲道:“一句。”
茅焦道:“夫忠臣不進阿順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聞。臣恐秦國從此危矣!”
內侍再屈指,道:“兩句。”
隻剩下最後一句了。茅焦顏色不改,繼續從容說道:“大王今日不以天下為事乎?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獨威力使然,亦以大王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畢集秦廷故也。”
內侍三屈指,正欲說話,卻被嬴政止住。嬴政道:“先生請說下去。”
茅焦道:“今大王車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撲兩弟,有不悌之名;遷母於棫陽宮,有不孝之行;誅戮諫士,陳屍闕下,有桀、紂之治。夫以天下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盡道,升庸為帝;桀殺龍逢,紂戮比幹,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隻恐臣死之後,更無有繼二十八人之後,而複以言進者,怨謗日騰,忠謀結舌,中外離心,諸侯將叛,惜哉!秦之帝業垂成,而敗之自大王也。臣言已畢,請就烹!”茅焦說完,也不待嬴政批準,自行起立,開始旁若無人地脫起衣衫。茅焦脫得很是麻利,轉眼間已是赤身裸體。
嬴政目光深邃地注視著茅焦那白中帶黑的肉體,這場景怎會如此熟悉!是的,他想起來了,那是七年前的深冬,同樣有一個裸體的男子,在梅花和白雪掩映的蘭池宮內,給了他一場大夢。那個男子名叫李斯,那場大夢名叫天下。
茅焦光著身子,走向湯鑊,走向跳動的火焰,走向氤氳的水霧。他走得很慢,但隻要走下去,終點總是要到達的。看到嬴政隻是對他行著注目禮,卻並無開口阻止的意思,他開始懊惱後悔:奶奶的,戲演得有點過了,可是,已經不可能NG重拍了。正在茅焦以為自己死定了之時,嬴政這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急忙奔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撤去湯鑊!”
茅焦長鬆一口氣。他的命是保住了,可戲癮還沒過足,於是假意掙紮道:“今臣言已畢,大王賜烹,臣不敢辭。君無戲言,大王不烹臣,無以立信。烹,烹,人家就要烹,人家就喜歡烹嘛!”
嬴政笑道:“寡人特試先生耳。先生雅量,幸勿介懷。”複命內侍與茅焦穿衣,延之坐,謝曰,“前諫者但數寡人之罪,未嚐明悉存亡之計,天使先生開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