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道:“禮雲:為人子者,不登高,不臨深,懼辱親也。父母存,不許人以死。今汝求一己之名,赴必死之地,能為孝乎?”李斯見李由有愧意,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先立身,次行道,再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終也。今日人見汝,指曰此李斯之子也,此非阿父所樂也。異日人見吾,指曰此李由之父也,此方為阿父所樂也。阿父昔為布衣,無蔭可依,無勢可借,故而所行之事,每多險危,非甘於如此,實乃非如此不能得誌也。事後回想,總不免大汗淋漓,隻呼僥幸。汝與阿父不同,以汝之才,加以阿父之力,自當不沒,要當循分,不可躁求,必待實至而後名歸,方可為久長之計。汝尚年幼,正該求學遊樂,增廣閱曆。他日汝仕於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可得之也。”
李由沉思片刻,又道:“前日阿父曾有教誨,曰秦王囚太後之用意,在於剪除太後與呂不韋之黨。今二十七人已去,太後與呂不韋之黨略無存也,秦王心中當已有釋太後之意。此時若有人說秦王,有如借風使船,秦王也正好順水推舟,悅納其諫。非說之功,勢之必然也。孩兒以為,此等便宜,不應坐視旁人撿去。”
李斯拊掌,讚李由道:“由兒真吾家千裏駒也。年十六而能作此論者,屈指可數。”李由被誇得熱淚盈眶,卻又聽到李斯繼續說道,“秦人進諫,秦王必疑其為太後與呂不韋之黨,適足招死也。能得此便宜者,必六國之人方可。”
李由道:“孩兒乃楚人,非秦人也。”
李斯大怒,道:“汝非尋常人家子弟,豈可口無遮攔!阿父為秦官,居秦地,食秦俸,唯恐人因楚人而疑我。而汝念念以楚人自居,使秦王宗室知之,足以敗吾家也。複言之。”
李由於是改口道:“孩兒,秦人也。”
8.稀客稀客
且說李斯說服李由放棄了進諫嬴政的念頭,舍人入內,報有客求見。來者何人?當年的逆旅老板滑翁是也。想當年,李斯落難鹹陽,身無分文,幾瀕於死,幸得滑翁周濟,這才能勉力支撐下去。貴不易交,富不易妻,如今李斯雖貴為秦國客卿,和滑翁的交往卻一直未曾斷過。一方麵,自然是報答當年滑翁的恩情;另一方麵,如前所述,李斯尚兼任著長史一職,主管情報工作,滑翁於是也被發展成為他布置在鹹陽城內的眼線,密切關注著從六國來的特異人物。
滑翁年紀大了,家底殷實,又無須為生計奔走,他唯一的苦惱,便是體味著人生的乏味和無聊。和李斯的交情,於是便成了他人生中的光彩篇章。他和李斯這樣的權貴交往,並非希望可以得到什麼實質性的好處,他看重的是,從此多了些能夠在人前吹噓的資本。李斯委他擔任眼線,讓他找到了生命的光榮和意義——這是多麼艱巨而重要的任務啊!然而,鹹陽的逆旅多了去了,六國來了些什麼特異的人物,也未必住他這一家,這讓他很抑鬱,覺得委屈了自己手中的權力,辜負了李斯的重托。
滑翁卑怯地將禮物交給舍人,仿佛在為自己的薄禮而羞愧。李斯起身相迎,笑道:“原來是滑翁造訪,稀客,稀客。”李斯示意李由拜見滑翁。李由知道滑翁當年幫了阿父大忙,是以對滑翁執禮甚恭。
滑翁應景地誇了李由幾句之後,便交叉著手,拘謹地不知道說什麼好。李斯道:“滑翁長遠不來,叫李斯好生想念。”
滑翁這才想起此來的目的,於是道:“敢煩客卿聞知。近有外客宿於某處,自稱欲往諫秦王。某觀其人氣宇不凡,絕類客卿當年,或能成事也未可知,是以不敢不上達。”
一句“絕類客卿當年”,讓李斯心中隱約不快。滑翁心直口快,又怎會懂得這些大人物的心思。他隻是一臉期待地望著李斯,希望自己的這個情報得到足夠的重視。李斯不忍拂了他的意,決定還是派人去查看一下,免得老人家傷心。李斯正在斟酌該派誰去,李由卻自告奮勇道:“孩兒願往。”
滑翁雀躍地離去。他雀躍的原因,不是李斯對他的厚賞,而是他的情報得到重視。他現在是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了,他為國家立功了。
李由去而複回,也是對那人讚不絕口,好一番誇耀,道:“能回秦王之意者,莫非此人乎?”
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李由道:“茅焦。”
李斯喃喃重複道:“茅焦?”
9.大冒險家
“茅焦。”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站在鹹陽宮前,對看門的執戟郎官自通姓名道,“齊客茅焦,願上諫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