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芥末滄桑(5)(1 / 3)

平日裏,使她憂鬱不安的是她的工作。她牽掛進來前,自己手頭正設計的那三幢樓房,圖紙是否能通過審定,下麵的工作是否能如期進行?當然,她更忐忑不安:勞教兩年出去後,單位上的領導,將會怎樣處置她?

見安怡的臉上癡癡地有些發呆,孟白鴿總說:“你又在撥弄那點破心事啊?怕什麼呢,這世界上再缺什麼,也不會缺人。是人就不能鑽山洞,得要人蓋房子。你還擔心出去後找不著飯碗?!”

吃了幾年麵包,孟白鴿講起話來,也像俄歲斯人一樣奔放。這時,她多半領頭侃起三人都曾看過的小說、電影,或者一起哼起某首歌曲。六十年代初期,出過一本《外國民歌二百首》,在青年人裏風靡一時。這裏麵的歌曲,她和安怡大部分都會唱,鄭荔也跟著哼起來,三人隻能偷偷地唱。倘若發現了,孟白鴿這麼個家庭背景,安怡“放著這麼多中國人不愛,卻要去愛一個外國人”,再添上點外國的什麼東西,她們大抵會被視為拐跑了一個小小的鄭荔,一塊往思想上“叛國投敵”。

她們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墨西哥民歌:

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

墨黑的眼珠,明亮晶瑩,

黑色的眉毛,美麗的頭發,

是誰在夢裏思念這樣的人……

冤屈一旦有幾個人比較了,冤屈便不那麼躁動,孤獨一旦被幾個人瓜分了,孤獨就不那麼可恨。

而且,在公安幹部們的諄諄教育下,安怡總算明白了勞教和勞改不同,勞改是對觸犯了法律的人的處罰,而勞教隻是人民內部矛盾裏的最高行政處罰,她們還有公民權。安怡的心境日趨平和,覺得要打發掉這兩年的時光,並不太難。

來北苑半年後的一天,隊長突然宣布:

“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你們關在北苑一定覺得很沉悶,現在政府注意到了,將送你們去渤海邊上的清河農場,搞一些園藝勞動……”

話還未說完,下麵女勞教犯們“哦……”地一陣歡呼起來,仿佛將要去的是一次郊遊。

當然隊長不會公開政府真正的用心,黨的八屆十中全會又向全黨全國人民拉起了警鍾:“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北京市的官員們,便幾乎夜裏也睜著一隻眼睛睡覺,忙著要將首都抓成個水晶宮般的剔透通明。即便北苑的位置遠在京郊,可在他們眼裏,這也是水晶宮裏一隻令人不安的跳蚤……

當晚,在武裝警察的押解下,她們登上了火車,去了一個她們從未聽過的站名:茶澱。

清河農場,離北京一百七八十公裏,位於天津市的寧和縣境內。

清河靠近渤海灣,騎車去海邊隻要二十多分鍾,原木除了一口口大葦塘,長著高可過人、密不透風的鐵杆蘆葦,就是一片寥廓的鹽堿地。周圍有72個自然村,不叫什麼澱,就叫什麼沽。解放前,這一帶月黑風高,常有土匪海盜出沒,綁架奸淫,殺人越貨。解放後,犯人開始調集到這裏進行勞役性的屯墾,是屬於北京市公安局管轄的幾個境外勞改農場之一,另一個著名的,便是位於東北北大荒的興凱湖農場。

安怡她們來到清河時,農場已經發展得蔚為大觀了。總場是首腦機關,設在茶澱,下轄五八一、五八二、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共五個分場,此外還有一家造紙廠,一個機械大隊,一個園林隊。全場方圓30多裏地,從茶澱火車站出來,沿這些分場和單位門口跑一遍,一路迤迤邐邐,開車得要半個多小時。

打1957年放出了一個據說是“陽謀”的口袋,讓知識分子們鑽,並想到得給鑽進去的幾十萬右派分子一條出路,在這年九月十月間,國務院正式製定公布了勞動教養的條例後,北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右派,不少先後走上了這條風塵路,清河農場便迎來了自己的鼎盛時期,幹部、家屬,連同勞改、勞教犯人,包括留場就業的,最多時達到了3萬餘人;同時,它也無意成了曆史遺留在燕趙之地的一個黑匣子,多少年後,它還受到人們的關注……

比安怡她們早來近三年,二十年後因寫大牆內的生活,而馳譽中國文壇的著名作家從維熙,在《冬天的往事——背纖行》一文裏,為曆史留下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清河農場——

他最初的落腳點是五八三農場,卡車剛剛開進壕溝包圍的院門,就看見衣衫襤褸的老號,在壕溝旁的垃圾山上扒拉著東西吃,他們抓起爛菜幫子和秫秸杆兒,在身上擦擦就往嘴裏嚼。他們對這些新號來臨,顯得司空見慣毫無興趣,頭也不抬像公雞刨食一般,在散發著臭氣的雜物堆上扒來扒去。奔波了一天的我們,晚上領到了兩個進口貨,是兩個鴨蛋般大小的“紅色窩頭”,它不是紅高梁麵捏成的,而是白薯麵捏成的……兩個小窩頭下了肚子如同沒吃一般,在營門鐵礦不知饑餓滋味的我,頭一天就受到了饑餓的威脅。我端起搪瓷缸子喝菜湯,裏麵有幾條像蚯蚓一樣的野麻曲菜,喝到最後缸子底部沉澱下一層厚厚的泥垢……

在這個當時約有百名右派的五八三分場,因饑餓導致的浮腫患者達到了1/2。嚴重者一旦倒下便再也站不起來,輕微些的隻能在炕上挪動,或者雖能勉強下炕,兩腿已虛空得似兩團發酵的麵粉,手指一按下去,就是一個洞兒。人人都關注著自個兒的生殖器,倘若它也腫得悚人,乃至周圍皮膚破裂,流出了黃色的淋巴液,這給人繁衍生命的器官,便發出了生命瀕臨死亡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