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芥末滄桑(4)(1 / 3)

雜技團在天橋演出時,她認識了一個中東某國駐華使館的二等秘書,名叫薩裏姆。此人經常來看演出,暗蒙蒙的觀眾席上,他一雙瞟著她的金魚眼熾熱如火,分外突出,宛如兩顆已經發火就要打出去的導彈……

他來後台給她獻花,做了自我介紹。她問他,你怎麼看不膩味?他說,看其他節目,當然會看厭。看你表演的叼花,我百看不厭,你不但功夫好,人也長得漂亮。

她驚訝於薩裏姆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她卻不明白他還有一個長處,薩裏姆遠比不少中國男人要清楚,對於什麼樣的女人,在什麼場合,該組裝什麼樣的漢字。

他開著小車,帶她去北京飯店吃飯,進友誼商店買東西。像他的國家地底下那奔騰的石油,他花錢很大方,送她衣服、戒指、手表,還給她和她師傅一些錢。他看她的目光越來越火勢簇擁,讓她感到一陣陣電擊般的暈炫和燥熱……

他說:你以後不要再練雜技了,太苦了,咱倆結婚吧,我帶你去我的國家。

她七八歲時起,就長在師傅家,還從來沒有哪個男人給她說過一句體貼的話。頓然,她雙頰飛紅,芳心怦跳,隻訥訥地說:去你們國家,我話都聽不懂……

薩裏姆黑發濃密、粗礪的腦門上,旋下一股英爽之氣,奕奕逼人:有我呢,你永遠是我的心,我永遠是你的耳朵。

他擁抱她,他撫摸她,他一定要和她接吻。在一片春汛般泛濫開來的潮熱裏,她像一具正融解在水裏的泥塑菩薩。可這菩薩的骨架是鋼筋做的,當薩裏姆幾次臉若紫棗,大氣長呼,瞳仁裏發出貓一般野性的光芒,她似被蜂蜇了一陣哆嗦,她看到一條鞭子旋風般謔謔而來,她的武功是在這鞭子下磨礪出來的,這鞭子也從小告誡她必須恪守中國的道德傳統。

她一次次拒絕了薩裏姆要帶她去外交公寓的要求……

就在這當口,公安局來人到團裏找她——

“你認識些什麼人?”

“我是一個演員,認識的人可多了。”

“我們問的不是中國人……”

“那就是指薩裏姆吧,我和他談朋友,沒有幹犯法的事。”

“他都交代了,你怎麼還不老老實實交代?”

“他交代什麼了?”

“他一星期飛一次香港,你們是不是在倒什麼買賣?”

“是薩裏姆倒手表,不是我倒。他對我說過,如果你們劇團裏有誰要買,我可以給你,從中你能賺一點錢……”

“這麼說,你倒清清白白。你知不知道,薩裏姆是個大流氓,你和他亂搞,國際影響很壞!”

“他若是個大流氓,你們就把他抓起來。你說我亂搞,你看見了?”

“薩裏姆交代你們發生了男女關係……”

“我發生了關係,我遭雷打電劈!你們去把薩裏姆叫來,我要和他對質……”

薑英被帶去了公安局,一關就是十三天,她算是團裏的台柱子,團裏來人想保她出去,可不但未能出去,一轉又轉來了北苑。

她還不認識“洋妓”這兩個字,卻偏偏選中她來當洋妓組的組長。即便故宮一夜之間從北京消失了,也不會比這個更讓她震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北苑,因為先後或同時被薩裏姆追過進來的,就有七八個,再加上被他藏進汽車行李箱裏,帶進外交公寓給糟蹋的中國女孩,多達十三人。

大水衝倒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

幾次集中洋妓們一起交代問題。安怡心悚地發現,這13個人,多數似吃了鴉片的狗一樣興奮,彼此之間拚命撲上去廝咬,非得咬出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非得將每個人的心靈咬出一團血腥。既像是通過毀滅對方,來宣泄對薩裏姆的強烈仇恨;又像是醋海潑天,於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裏,倘若發現自己在薩裏姆的天平上,沒有足夠的分量而引起的某種失落,更風卷烏雲般膨脹起這一仇恨……

薑英說,我不問你們,你們也不要問我。可少有人願意停止這場廝咬。

她交代道:我和薩裏姆出去玩過,也被這個王八羔子抱過、摟過,可你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承認和他發生了關係。

這時,曾被薩裏姆放倒在身下的中國女人們,紛紛在精神上高昂得像一座炮塔,以炮口般粗的喉嚨,向在場的幹部指控:薑英這是在抗拒交代,我們了解薩裏姆這個家夥,他絕對不會放過手邊的任何一個女人!

這時,安怡總悄悄地坐在一邊,不是輪到自己被迫交代的問題,她從不開口。她的心裏,卻淚水滂沱,像被3月的雨雪浸泡的一片鬆軟的土地。這淚水並不僅是為著自己,更多的是為一種美被毀滅,一種薩裏姆似的惡卻一馬平川而灑下的。有時候,淚水競爬上了眼角,常常是旁邊坐著的鄭荔發現了,胳膊碰碰她,她才趕忙掏出手帕,仿佛在不經意間擦去……

如果說,她因自己無端判了勞教,而曾對社會感到迷惑,並努力用一種偶然性去解釋這一迷惑;那麼,在了解了眾多洋妓的遭際後,她便察覺了社會的某種必然性的醜陋。

她講不清楚這種必然性具體是什麼,卻切切實實觸摸到了它的力量,粗可放馬,密不容針,不動聲色時好似靜水深流,一旦擰在了手裏,便如浸了水的皮繩一樣堅韌。除了真正的娼妓外,她們被帶到北苑,都是被這股非個人所能抗拒的力量而裹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