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僅僅是自己,薑英,孟白鴿,還有其他人都撤走戒備,消除磨擦,敞開心扉,任憑真摯的淚水,一洗這陰暗的角落,所謂的“洋妓”組,在很大程度上,便不過是被這股力量吞進嘴裏,又像吐瓜子殼一樣吐出來的一座青春的廢墟,一片愛情的墳場,一群紅顏薄命的中國女子唱了世世代代都未能唱完的一曲挽歌……
安怡反複地咀嚼“洋妓”這兩個字:
愛情是天然的、合理的,它不問種族、膚色、地位、年齡、家庭背景,乃至信仰。如果因種族不同、膚色不同,便被視為“洋妓”,那麼超越了年齡、地位懸殊的結合,如同燕妮之於馬克思,宋慶齡之於孫中山,這又叫什麼呢?
如果這“洋妓”一說真能成立,那麼中國古代的蔡文姬、王昭君,便是“洋妓”的老祖宗了;而移民社會的美國,各國王室之間頻繁通婚的歐洲,則更是“洋妓”滿街跑了……
為什麼在中國,一部分人總能發明出一些詞來,去攻擊另一部分人,並褻瀆人類最寶貴的尊嚴,最美好的感情?怎麼歹毒怎麼說,怎樣刺耳怎樣講。如同安怡這時還得不出答案一樣,她也還不知道,“洋妓”一說不過是牛毛細雨罷了,僅僅一年之後,積五千年漢文字垃圾之大成,“牛鬼蛇神”、“黑七類”、“狗崽子”……便像聲震雲天的黃果樹瀑布,在中國的肩膀上滔滔而下。
號子裏顯然不是培養友誼的場所,它似一塊壞死的息肉,隻聽憑自私與戒備在這裏細菌般地滋長。安怡卻和孟白鴿成了貼心的朋友,兩人可謂惺惺惜惺惺。安怡和鄭荔,也像有某種緣分:安怡一來就注意到:長得小巧的鄭荔,有一張同樣玲瓏好看的嘴唇,卻極少見它為話語所開綻。在號子裏,她總盡可能地獨坐一邊,老朝自己這邊望,像看一個靜靜的、美麗而又感傷的謎。常常在兩人對視時,她才嫣然一笑,雙唇頓然被微笑一刀剪開,露出閃耀玉光的貝齒……
鄭荔並不是為“洋妓”進的北苑,她年紀小,隻有十六歲,人也本分、老實,先編人小偷、詐騙組,一到該組開會,“東四小紅”就欺負她,不是要她一個人翻來覆去交代問題,就是要她為自己捏脖子、敲骨頭……幹部們便將她調來了洋妓組。北苑的女勞教犯裏沒有設貪汙組,可她犯的恰恰就是這檔子事——
她的父親,在北京豐台的一個橋梁施工隊當管理員,為工作與隊長發生了矛盾。隊長臉上依然晴空萬裏,不見異色,背後卻來了個釜底抽薪,派人去湖南老家調查他的成分,恰恰臨解放時,她父親在老家買了點地。母親感覺到了什麼,趕快要大兒子去老家一趟,將戶口遷來了豐台,把鄭荔和兩個弟弟,接到了北京。來了沒幾天,隊長臉上秋去冬來,一片凜冽,將她父親打成了漏網地主,開完鬥爭大會後,又搞了一份現行犯罪材料,一勞永逸地將他送進了大牢……
中國有一句俗話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母親既怕賊偷,更怕賊惦著。急忙把家搬到了朝陽區,一家人租了一間房。哥哥正上大學,下麵兩個弟弟該上學,唯有媽媽一個人在一家麵粉廠做臨時工,日子眼看就過不下去了。鄭荔是個女孩子,當然得將她“犧牲”了,母親托了幾個人,最後母親的一個朋友,上下活動,成全了她當“烈士”:丫頭,問你多大,你千萬記得講十六歲,不要講十三歲。
1962年,本該讀初一的她,進了一個糧庫工作,當的是搬運工,一開始,她連一袋五十公斤的麵粉都扛不動……
她和母親的血汗,慘淡地維持著這個家,剛剛兩年,母親英勇地倒下。敵人來自於她肚子裏,不知道一個什麼東西在裏麵張牙舞爪,母親先是輕傷不下火線,堅持上班,也不去醫院看,直到那東西將肚皮幾近撐成了一個小丘,母親終於給壓趴下。送腫瘤醫院檢查,從肚子裏嘩啦啦抽出了一桶綠水,說是癌症,必須轉到北京協和醫院住院治療。一人院,就得交上三百元押金。家裏的每一個鋼鋪,從來都恨不得能掰成兩半花,就是將房裏的家當統統給賣了,也湊不足這筆錢。在北京舉目無親,父親往日的幾個朋友,也早就人走茶涼……
鄭荔這時已調動了工作,每日裏上班,手頭過往著紅紅綠綠的鈔票。也許是領導上像黨相信劉胡蘭、向秀麗等好兒女一樣相信她,會計是她,出納也是她。她卻在領導的信任上鑽了一個洞,小小的腦袋瓜裏沒轉幾個彎,便取出三百元,叫一個弟弟趕快給醫院送去,她想得不複雜,賬反正是在自己手裏,等媽媽病好了,又能上班了,以兩個人的工資,再勒緊一把褲帶,這錢不要多久就能還上。
生活的構思,一下便讓她的構思蒼白無力。待母親做完手術,主持手術的一位女大夫出來告訴她:你媽的病不行了,到了晚期,在手術台上又給縫上了。女大夫標致的五官,突然間倏忽遠去了,隻剩下一張急劇膨脹起來的臉,恍若一個巨大的乒乓球,在她眼前上下旋舞……
女大夫趕忙拉住要往地下倒的她,她問:那我該怎麼辦哪?
女大夫自然聽不出這話裏的另一層意思,否則十有八九,她會和多數中國人一樣,當時就將鄭荔扭送去了公安局,真如此,她便不會再墮落下去,也許倒是件幸事。女大夫讓她坐下,邊擦金絲眼鏡,邊擦出一句職業性的話:在醫院裏住幾天,就送你媽媽回家,她想吃什麼,就給她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