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輩子沒有穿過一件好衣,吃過一頓好飯。家裏難得吃一次紅燒肉,她把肉塊分到每個孩子碗裏,剩下一點湯才倒進自己碗裏,看著孩子們一個個嘴皮上油光閃閃,她臉上也紅光拂動,好像是她剛剛吃下了一頭豬。即便是眼下來日無多,她也不提飲食之事,堅決地為革命省下每一個銅板。
可再省也枉然,總得死馬當作活馬醫,一包包中藥,恍若洪水到來時堵去堤壩上的沙袋一樣,迅猛地堵去她的喉嚨。隔個七八天,大出血一回,送去醫院,又再拉回來。這麼折騰,退回來的一點押金很快沒有了,鄭荔又去掏社會主義祖國的窟窿,一次,兩次,直到1963年1月,奄奄一息的母親,決意要魂歸故裏,她跑去買好兩個人的火車票,一共吃裏扒外七百多元。
母親臨走時,單位裏業已召開了大會,領導們慷慨激昂地要求同誌們,積極投身到一場即將在全國開展的偉大運動,即以“清組織、清思想、清曆史、清經濟”為主要內容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並警告那些有問題的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鄭荔在聽報告時芒刺在背,如坐針氈,可為了母親入土為安,她還得最後舉一回“屠刀”……
幾乎前腳送走母親和弟弟,後腳領導就找她談話,要調她去另外一個糧庫工作,她必須盡快辦好這個糧庫的財務交接。也許領導尚被她蒙在鼓裏,這隻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調動;也許領導已經察覺了她背叛了革命的信任,引而不發,看她自已如何表演,可不管怎樣,她都走投無路。
她為最小的弟弟燒好了最後一頓飯,看了一眼幾近四壁空空的家。來到單位給哥哥打了一個電話,囑咐他以後得經常回家。隨後便抱起那個一串窟窿的賬本,雙腳瑟瑟抖抖,好似踩著一團棉花,進了領導的辦公室……
要說鄭荔的問題並不冤枉,七百多元錢,在當今的中國不算什麼,當不得頤指氣使的大款們在酒店裏叫的一盤菜,在歌廳裏點的一支歌,也不及官員們高級轎車上的一塊玻璃錢,可在當時,卻足足夠得上一個普通十部和工人一年的工資。安怡,也不僅是她一個人,卻對鄭荔的貪汙罪行產生不了半點氣憤,相反還真有些高山仰止,視她為她那個苦難的家庭做了犧牲的“烈士”。
三個月後,安排女勞教犯半天學習,半天去車間勞動。活兒不重,隻是手工揀去化工原料中的雜質。隻要可能,安怡、孟白鴿和鄭荔三人總呆在一起。
北苑對勞教犯們有諸多規定,有一條是上廁所,得報告隊長,批準後還得兩個人一塊去,或許是怕誰想不開,帶根繩子去那裏一下尋了短見,三人中的兩人就總一起報告。再有一條是互相不能給吃的、用的,否則就叫勾結拉攏,居心叵測。安怡家裏或是孟白鴿的親戚,送了什麼吃的來,兩人便裝一些到口袋裏來,進了廁所一把塞給鄭荔。真是玷汙了“友誼”二字,那廁所臭得不行,按孟白鴿的話說,出來好半天,才能散去衣服上的一股臭味……
夜裏,安怡老做夢。她做得最多的夢是兩類。一類是自己在辦公室裏畫設計圖,畫著,畫著,一陣風吹來,圖紙吹去了院子裏。她下了樓,趕到院子裏,圖紙又吹去了大街上。她追到街上,跑得非常快,好像是一頭騰越於岡底斯高原之上的亞洲虎。兩邊的行人,個個恍若泥塑菩薩,木木地盯著她,其中有在學校裏讀書時的同學、老師,也有現在單位裏的領導、同事,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她。好容易快追上了,卻到了十字路口,車輛過往似過江之鯽。每當她的手要揀起圖紙了,便有一輛車緊挨她的腦袋倏忽而過。
或者她隨工程師們去剛竣工的大樓裏驗收,走著,走著,其他人都不見了,就她一個人,像闖入了迷宮,怎麼轉也轉不出來了……
她常常冷汗淋淋地從這類夢裏驚醒。再有一類夢,便是有關她和喬迪的。其中一個幾近成了夢魘,好長日子在她心頭揮之不去——夢裏,不管是白雲藍天、青山綠水襯景,還是墨色如鍋、燈光依稀作底,她能聽到喬迪那醇厚似酒的笑聲,摸到他那骨節分明的大手,可就是看不清他的臉,他的整個五官都陷沒在蒙蒙的白霧之中……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其實,安怡平日裏很少想到喬迪,她竭力把對於他的回憶打發走。
一次父親來探視時,告訴她,白她被抓後,喬迪來了兩封信,家裏想給她保存著。她馬上說,不用了,回去就燒掉吧。再一次,她聽一個新來的女犯說,在北京的外國留學生鬧了一次集體遊行,好像是為了爭取更多地與外界接觸。過了一個月,一天學習,由她念報紙,在《人民日報》一版的左下角,她看到一條簡短的消息:全體阿爾巴尼亞留學生已於近日回國。看完了,也就完了,她不覺得自己有多少悵然若失的感覺。
可這回憶,頗像一頭極善認路的野獸,隻要來過一次,便總能咻咻地嗅著蹤跡,又走到她的夢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