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時,她從書本上抬起頭來,見他無論在做什麼家務,或是木樁似的陪坐一邊,都像是自己沉默的影子。八平方米的小屋裏,沒有一點生氣,像是一個深深的幽暗洞穴,她的汗毛竟會直立起來,人變得有點歇斯底裏。一次,她拿起桌子上的一個玻璃杯,向地上摔去,嘩地碎了,孫蔚然沒有吱聲,趕緊拿掃把掃去一地的碎屑,掃得差不多了,他抬起頭來,滿目乞憐之色:
“安怡,你要是心裏不痛快,以後你就罵我,打我,千萬不要再摔東西……”
她真火了:“我摔掉一個杯子,就換來你這一句話嗎?”
他急得臉上由灰轉紅,由紅轉白,聲音裏竟蒙上了一層顫顫的哭意:
“你要我講什麼好呢,我孫蔚然……這輩子能娶上你這樣的女人,還有什麼……可講的呢?”
她聽了,一下變得啼笑皆非。
一年後,孩子呱呱下地了,這是一個在雙方意料之外的兒子,取名清河。
一個星期後,農場搞戰備疏散,凡是原籍在農村的就業人員,一律遣返回原籍,結了婚的女方隨男方走。盡管前方莫測難料,安怡對清河也沒有什麼留戀難舍,她需要告別的隻是鄭荔。
後者找了一個勞教就業人員,此人原是北京一家大工廠的技術員。“文革”初期,隨同事們一起給領導貼大字報,柿子揀軟的吃,領導一翻檔案,知他出身不好,便殺雞給猴看,將他打成了故意搞渾階級陣營的“遊魚”,又將其送來了清河。在確定關係之前,鄭荔領他到了安怡家裏幾次,安怡見他人長得挺精神,談吐之間頗有修養,且學工的出身,要做個什麼事,手腳都靈活,便在鄭荔七上八下的心裏,畫了一個圓。眼下,他們正籌備結婚……
說是告別,其實就是兩人抱成一團,哭作一堆。想起去了新疆後便再沒有了音信的孟白鴿,更有了生離死別之感。安怡帶著一雙哭得腫成紅桃似的眼睛,上了小四輪的拖鬥,接過丈夫手裏嗷嗷待哺的兒子,撩開衣衫就給他喂奶……一家三口人,還有全部的家當,都在這小小的拖鬥上。
在路上顛簸了一天後,安怡的一身骨頭架都要散了。由丈夫押運行李,她則帶著孩子,又坐了九個小時的長途客車,三個多鍾頭的馬車,才到了孫蔚然的老家。這是冀西北靠近內蒙的一個縣,他莊上離縣城還有50多裏地。
一路上,對於農村生活的艱苦,安怡已作好了思想準備,可她打小生活在北京,從未到過農村。在她的概念裏,天下最苦的地方莫過於勞改、勞教農場了,在清河自己都有飯吃,在農村哪能苦得沒飯吃呢?
她也沒往日後的政治處境上多想想,在清河五年,尤其是留場就業以後,她已經習慣了一種不平等中的平等,不自由裏的自由,前者是和外部世界比,後者則體現在與她有同樣身份的人們之間。現在既然走出了專政機關的高牆大院,回到了孫蔚然思之念之的家園,自己能享用的平等與自由,雖不說會比清河更多,可總不至於比清河更少……
安怡啊,遠不及中國農民們的政治眼光。打“土改”後一回回階級鬥爭,尤其是經過“文革”的錘煉,往日溫情脈脈的宗族聯係,野草牛皮般堅韌的宗法紐帶,早就成了遙遠的絕響。在這眼光下,好似一個跳蚤黑一點,幾個跳蚤黑一堆,有幾個人能不赫然於臉,憤然於胸呢?
孫蔚然的父親是老富農,母親自然是富農婆。他唯一的哥哥是曆史反革命,原判刑十六年,後因為嚴重的肺氣腫,辦了保外就醫,就醫談不上,隻能在家裏等死。孫蔚然又是曆史反革命,她本人,農場裏轉過來的材料是“洋妓,有流氓行為”。
也許農村文化和城市文化,在這一點上表現了鮮明的差異,在口頭性文學很是發達的農村,農民們大多數從骨子裏並不反對性事上的偷雞摸狗,隻要偷到的不是自己的老婆。倘若不動真格的,白天在田頭場院,幾個女的抱住一個男人,或是幾個男人放倒一個女人,捏她幾下,摸她一把,也是一大快事。既然如此,農民們搞不清楚什麼叫做“流氓行為”,更不知何謂“洋妓”。
猶如鄉間在眾多的菩薩裏隻認玉皇、關公、灶王爺等幾個菩薩,在中國眾多的政治帽子裏,他們隻認“地主”、“富農”和“反革命”……
莊上人,給了安怡一個不合邏輯卻合鄉俗的稱呼:小富農婆。
每天晚上,一家六口人,有四口得去村裏接受批鬥。一排瑟瑟縮縮、腰弓成蝦米的階級敵人裏,丈夫家占了40%,若不是大隊書記看有一個在床上爬滾的孩子,要安怡留在家裏,一村的階級敵人裏,一家人便占了一半……
因為有過一番“洋妓”的遭際,安怡的臉皮,已經有了足夠的厚度,去抵禦這份政治上的壓抑。生活上遠超出她想象的嚴酷與艱辛,卻讓她有了一股與日俱生、越來越強烈的犯罪感。
隊裏給的基本口糧有限,主要得按工分給糧。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拚死拚活做,一年下來能有多少糧食?這糧食給的多是紅高粱麵,粗礪,發粘,特別不容易熟,村裏人都用來貼餅子吃。怕清河消化不了,餅做得薄薄的,中間卻還是硬生生的。於是將上麵熟了的撥下來,中間的給碾碎了,再熬粥喝。即便如此,兒子吃了也消化不了,常常腹脹得在炕上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