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芥末滄桑(8)(1 / 3)

眼見在清河境內,急匆匆趕去鵲橋上的男男女女越來越多,安怡的心裏也有點活泛起來。她倒不是為某種感情所驅使,和喬迪的那番銘心刻骨的情感經曆,像燒紅了的烙鐵一樣,深深地灼傷了她的性靈,她不能再愛了,也不敢再愛了,她還牢牢記得喬迪那番關於中國男人的論述。

她隻是想有個機會,擺脫農場裏一撥撥男人們螞蟥般的糾纏,擺脫那間常常蒸騰種種異味的宿舍,以及那個像埋藏了定時炸彈的碩大屁股。此外,她仍是一隻驚弓之鳥,害怕在這多事之秋,農場裏還有可能遣散人去新疆。而真有此事了,單身者自然是首當其衝……

一天,陰雨綿綿.無須去園裏勞動,安怡去了農場圖書館。

就業後,她常來這裏借書,經常給她辦手續的,是一個叫孫蔚然的管理員。

此人1947年高中畢業後,因家境拮據,上不了大學,他的一個親戚是軍統中級官員,便介紹他進了一個軍統特別訓練班。學習了一年後出來,派他做了北平西城一個派出所的所長。那把小小的交椅尚未坐熱,北平便解放了,因在“軍警憲特”裏攤上了“警”、“特”二字,被判刑勞改,到前兩年留場就業,他已經是近四十歲的人了……

幾個月前,一個姓何的就業人員,為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女的姓張,三十幾歲,因詐騙勞改,現也期滿留場,正和安怡住一個房間。殊知幾次接觸下來,張某沒有看中身體虛弱、言辭木訥的孫蔚然,卻看中了力大如牛,且舌燦蓮花的何某。

張某也不說破,幹起老本行來依然圓熟得滴水不漏,三番五次地驅使孫蔚然去十幾裏外的一處大田,給在那裏駐紮的何某送信,他不辭辛苦地送去了,又興致勃勃地帶著何某致張某的信回來,恍若這是關係到黨和國家命運的“九評”,他以為這來往的信裏,也沉甸甸地決定著自己的人生……

安怡挑好幾本書,來找孫蔚然時,昏暗的角落裏不見開燈,他正一個人伏在桌子上哭。哭聲喑啞而又劇烈,猶如一條撕裂開來的布帛,不時搐動的肩頭,影影綽綽,像是荒原裏的一座孤墳,這是安怡頭一回見一個男人哭得如此傷心。她想,他終於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悲劇色彩,像將他賣掉了,他還在那裏幫人家點錢。

像是她自己充當了這樣的角色,一陣刻骨的酸楚,還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愴意味,好似海麵上自茫茫的霧氣,陡然在她的胸膛裏漫卷開來,她說:“老孫,以後你再也不要去為他們兩個送信了……”

他像是沒有聽見,瘦削的腦袋依然沉沉地埋在雙臂裏。一簇簇早生的華發,像是暗夜裏一片散落在地的銀針一樣紮眼。頓時,安怡有了一股耶穌赴難式的衝動,或者說眼前有了一個誘惑,恍若是一朵藍熒熒的火焰,美麗得似小精靈一樣躍動著,見它漸漸無力、萎縮起來,人們競有了伸手過去撫摩、扶助它的念頭……

一句話,閃電般地脫口而出:

“你別難受了,我嫁給你。”

孫蔚然的小腦袋,一下抬起來,好似一隻從夢裏被猛然驚醒的鵪鶉:

“這……是真的?”

“真的。”

安怡事後知道了,他不是為發現自己被“賣”掉而哭,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那天的綿綿秋雨,牽動了他思鄉的衷腸。念及父母都是60多歲的老人,還得去地裏豬狗一樣刨食,空有他這麼一個無能侍候在側、奉養天年的兒子,他才淚作傾盆雨。

事後,安怡也震驚於自己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打從上幼兒園開始,教過她的老師,沒有誰不說她聰明。在家裏,父母也總誇她,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處理好,可怎麼會在二十四歲上,一念之間,做出一個如此愚蠢的決定呢?

在她表態的次日,孫蔚然便去開了結婚介紹信,等不及收工,他追到葡萄園裏,將介紹信交給她。她注意到往日他那張煙灰色的苦瓜臉,以驚人的速度變得容光煥發,好似一個奄奄一息的花蕾,在一場飽和的濕雨之後猛然綻開了。他見她沉默寡言,眼睛便立時瞪得圓圓的,仿佛隻要眨個眼,這事便會栽落到夢裏去……

其實,她正在心裏頑強地說服自己必須愚蠢下去,除了原先的諸多理由之外,她還找到了兩條理由:一是張某曾經說過他生理上有毛病,年紀又比自己大許多,嫁給他後,他應該不會像年輕男人一樣糾纏不休。

再就是自己並不愛他,卻嫁給他,這也許對他不公平,可他這麼個情況,也難再娶到別的女人,他也算值了……

終於有了一角屬於自己的小小天地。一張桌子,是用幾個肥皂包裝箱改做的,兩副鋪板往兩條長凳上一搭,便成了床,隻買了些鍋碗瓢盆等生活必需品。安怡在杜絕了農場裏眾多男人夢魘般的追求後,卻和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男人住到了一片屋簷下。

孫蔚然對她好得不能再好,她要洗澡,脫下工作服,他已經打好了熱水。洗完澡,他接著去洗她換下來的衣服。她晚餐想吃魚,他連夜騎白行車,走了二十多裏路到海邊,趕早市買來一角錢一斤的大黃魚,中午那魚就在她的碗邊,變成了一堆骨頭。人都是某種條件下的產物,當有條件了,她又習慣起一個人睡覺,他將床讓給她睡,自己長年搭地鋪……

似乎他的精氣神兒,全使在了滾落於妻子身上的一雙眼珠上,他在她麵前,和他當圖書管理員一樣,不到非得開口時,他沒有話說。安怡覺得這樣也好,兩個身世、經曆若不是在清河發生交叉,本南轅北轍的人,硬要無話找話說,彼此都別扭。好在“近水樓台先得月”,她把大量的業餘時間都花在了看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