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芥末滄桑(7)(1 / 3)

父親、母親立馬被揪了過來,街道幹部擰出了滿臉真摯的無產階級義憤:“好啊,老子是資本家,沒少喝工人階級的血,女兒是洋妓,勾結外國人。家裏還藏著蔣介石的像章,妄圖青天白日,東山再起……”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當即一陣拳腳雨點般襲來,父親趕快站去了前麵,以身子護住妻子。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家裏不可能有蔣介石的像章!”

“那你自己說說,這不是蔣介石,這是誰呢?”

母親伸出手來,先接過去看。她眼睛裏有少許的白內障,看不清楚。父親接過來,他的眼睛隻是老花,可也看不出來,“和毛主席、朱德的像章放一起,大概也是一位什麼領袖人物……”

又是一陣紛飛的拳腳,那一下下噗噗的聲音,像是發自精武館。紅衛兵們一邊打,一邊嚷:“你他媽的狗膽包天,竟敢稱蔣介石為革命領袖?!”

“這老家夥是現行反革命,咱們送他去公安局”……

一行人扭著他,像押著個十惡不赦的囚犯,八麵威風而去。走到半路,這威風便似癟了氣的車胎,父親一下休克,滑癱在地。眾人怏怏地送去附近的一家醫院。正趕上大夫下班,街道幹部尚有些政策水平,她好說歹說,總算說動了一位大夫給看了。不到兩個小時,父親因為脾髒破裂,大出血而死。

弟弟清楚,安怡更清楚,那枚像章上畫的是魯迅先生。

因為幹的是民用建築設計,她對工藝美術方麵的作品也一向注意。那是她一次進王府井的工藝品商店時,見櫃台裏放著的這種像章,構圖渾樸古拙,色彩簡練分明,頗似先生白比孺子牛的情操及其有棱有角的個性。且售價隻要8角錢,她當即就買下了……

此刻,安怡才真感到:中國瘋狂了,北京瘋狂了,像激怒的巨象一樣在生命的森林裏踐踏,像發情的母豬一樣在仇恨的泥淖裏打滾!

在女兒眼裏,沒有誰比父親,更像是這個社會的順民了:

公私合營後,上麵派來了一個廠長,要他任技術副廠長,他馬上說:廠子交給了國家,就該由黨一手管起來。他主動去工藝科當一名科員。每一個運動,黨叫幹嘛他就幹嘛,大躍進時,他拆掉家裏的鐵門、鐵窗,送到街道的土高爐裏煉鋼。1961年,國家經濟困難,要精簡機構,他勸說妻子在單位裏第一個報名,一夜之間,母親由中學教師變成了一個家庭婦女……

解放後,他做的唯一一件敢於相左的事情,便是女兒被抓進炮局後,公安局到單位找他,要他揭發女兒的問題,他說:我敢以自己的腦袋擔保,我的女兒在政治上、生活作風上決不會有問題……

一個紐扣般大小的像章,似一個盤子大的死扣,結果了一個清清白白的生命。

如果這像章上麵的是蔣介石,就應該去死嗎?這樣做,和當年國民黨在蘇區搞白色恐怖,在誰身上翻出點紅布頭來也要殺頭,究竟有多大的區別呢?

這像章上的確畫的是魯迅先生,可父親已經死去,這不白之冤,即使日後有人來昭雪平反,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她眼前,陡然浮現出許多張翟進似的麵孔,呼嘯而來,揚長而去,既像狂歡於真理與自己的節日,又像渾渾噩噩於真理與自己的末日。她不知道這些本該天使般純潔的同齡人,身上已充分展露的獸性,究竟是在哪片原始森林裏滋生繁殖起來的。

她也難以預料,當未來回首今天的這一切時,他們將給自己一副怎樣的曆史形象?

安怡已將前額上的頭發梳下來一鬏,企圖遮住那塊正愈合的傷疤。可看弟弟幾次宛如被燒紅的烙鐵燙得彈跳起來的眼神,他還是注意到了。可一個多小時的探視裏,安怡沒有說,弟弟也沒有問。臨走時,他似一個兄長,將哭成了淚人兒的安怡攬在懷裏:

“姐姐,父親走了,我們三個人可要好好活著!”

安怡不死不活地過著,白天照例出工下園,夜晚總是淚水洗麵。孟白鴿不再哼什麼歌了,工閑時就這麼陪安怡坐著,她知道自己無論再唱什麼,再說什麼,也扯不斷安怡心裏那份對父親的懷念與愧疚。鄭荔心疼瘦得幾乎脫了人形的安怡,除了吃飯、上廁所得靠自己外,安怡其他的活兒,從洗衣服,一直細小到在牙刷上擠好牙膏,她都給包了……

唯一能讓安怡止水般沉滯的雙眼,閃動出未謝青春的鮮活,是尚未沉滯的時間——

離她二年勞教期滿的日子越來越近。對此,她想了很多,回到北京後,自己一定要撐持好這個家,承擔起一切家務,調理好母親的身體,尤其是弟弟的前途。“文革”鬧得大學也不招生了,自己可以和弟弟一起自修大學的課程。如果單位不要自己了,她記起自己和幾個施工隊頭頭的人緣不錯,他們親親熱熱地稱自己作“閨女”,那就去工地上挑磚、拌灰漿,做臨時工,可千萬不能因生計無措而分了弟弟的心思……

一天,焦隊長叫安怡到辦公室去談話。她去了,習慣性地站在門口,焦隊長牽她進來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還遲遲疑疑,不見開口,又從抽屜裏抓出一把糖來,塞到她手裏:

“吃吧,這是我那口子出差去上海帶來的大白兔奶糖……”

安怡頓感氣氛有點不對,這不像是管教幹部在和一個女犯談話,倒像是兩個異性男女間的第一次約會,一個正躊躇著找句什麼話,從此將另一個人的命運和自己的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