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芥末滄桑(6)(1 / 3)

在清河,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除了牆上日見增多的標語口號,隊長們的手裏,都有了一本紅色的毛主席語錄外,眼下還沒有什麼實際內容。她們沉浸在夏日的詩情畫意裏:

葡萄園裏的各種葡萄漸次熟了,每天出工到了園裏的第一件事,女勞教犯們都忙著找每一掛最頂尖的那幾顆葡萄,它們總是最大、最甜,還帶著品瑩的露水,就這麼丟進自己嘴裏,那份滋味,像梳發解癢似的解饞,像溢出的陳酒般柔香……然後才開始一天的采摘。

鄭荔分工的那幾丘是雜品種的,一起幹活的還有幾個年老體衰的男右派,他們經常開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她找個小筐,馬奶子、玫瑰春、大九保、紫晚露……各種葡葡摘一點,偷偷給安怡、孟白鴿分別送去。

中午,飯菜送到園裏,隻要不是“鐵姑娘”或者“村幹部”值班,女犯們大多扒上幾口,便不吃了。等收攤的一走,葡萄園裏像刮起了一股股急風,簌簌地響動,又似嗖嗖地在跑動著什麼野物,不一會兒,便鑽出了幾個女犯,她們穿過葡萄園,跳過排水溝,去了一趟桃林回來。桃林地下種了不少香瓜、西瓜,她們每人手捧幾個,找上各自的姐們兒,躲去哪樁葡萄架下大啖一頓,吃完隻需將瓜皮往土裏一埋……

收工時,一般會讓她們去池塘裏遊一會兒泳,以洗去一天的暑氣。兩口池塘相距百米,中間蓋了兩幢白色的別墅樓,據說中央和北京的一些領導,如朱德、彭真等人曾來此度假,樓裏建有小舞台,趙燕俠來這裏唱過戲。一條平坦的沙石路,由此直通五科,兩邊便是葡萄園,園外又是一列列修修婷婷的桃樹、蘋果樹、梨樹。

西天豔美若花的晚霞,給這一切蒙上了一層微醉的金色,並讓它們寧靜地統一於一幅意境寥廓、層次分明的景物畫中。

泳後通體透著新涼的安怡,總會被這幅畫感動,乃至感動得心尖發痛……隻有當一陣裹著薄暮的海風吹來,一望無邊的枝頭上,那些成熟和未成熟的果子,都泥鰍般翻滾著,發出和美炊暢的呻吟聲,如一首淳樸、野放的山歌,在她的心頭悠悠升起來,安怡才會從這幅畫裏回過神來……

漸漸地,農場裏有了些異樣:

警衛力量加強了,對女勞教犯的管理不再像過去那樣放鬆。男女勞教隊裏不斷有新人進來,過去進清河,一般都是由公安機關一批批的送來,現在單個、單個的由單位送來的多了。年紀也輕,多是二十幾歲的幹部、工人,除“現行反革命”屬傳統產品外,罪名多聞所未聞:“黑幫爪牙”、“小爬蟲”、“遊魚”……

像就要發生密謀、暗殺的中世紀宮殿裏,總會先出現神秘的符咒和不祥的氣息。

夜裏常響起一串串怪異的聲音,乍一聽,以為是狼叫,可清河境內早沒有了狼。再聽,像是鋸板機在豁豁牙牙地拉過夜空,隻有仔細聽,才能分辨出這是男人們嘶啞了的嚎哭聲。他們是新來的勞教犯們,心裏冤得慌,半夜裏睡不著,一個個跑到場院裏,對天哭上一陣,直到眼皮紅腫,聲嘶力竭,才算是發泄完了,又回去睡覺。

此後,又見一篷篷的火光,映紅了夜空。右派分子們,有不少身邊存有專業書籍。有幾天夜裏,既像是某種命定的默契,又像是一種迅速蔓延開來的瘟疫,人影如梭,扛的扛,提的提,最後是幾個人用一輛板車裝來,全堆在場院上,宛如是一次盛大的趕集。人們爭先恐後地向書堆裏扔著火種,那貪婪似蛇信子的火舌,頓然躍起來,在一張張汗光津津的臉上,舔出扭曲與虛幻。大片大片的灰蝶隨之而起,帶著大麵積的刺鼻焦味,向四方引頸以望的勞改、勞教犯們,擴散著令人心顫的恐怖……

以為是失火了的隊長們,領著警衛戰士匆匆趕來,一看燒去的都是“封資修”貨色,不管他們內心作何想法,他們也不吱聲了。

接著,農場裏便陸續有人自殺。

傳遍各分場的一件自殺案的死者,五十年代初畢業於北京大學圖書館係,分配在新華社,為中央領導攝影。1957年打成了右派,送清河農場勞教後,決意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幹起活來總是挑重的幹,有病當沒病。感冒發燒到40度,頭上包塊濕毛巾,毛巾熱了到冷水裏搓一把,紮上頭又接著幹。即便是脫肛,走起路來,一撇一挎像隻螃蟹,可也要去大田裏勞動。他最後的一份差事是養豬,家裏見他瘦得好似紙袋,好容易從內蒙搞了幾包奶粉送來,他卻都喂給了懷孕的老母豬……

這些年來,不管是屢有同隊的右派摘帽,得以重回北京,還是“文革”爆發,當年他拍照的中央領導,大都已是蓬頭垢麵,待罪之身,他臉上從不見焦慮,如同他臉上從不現欣喜。他走得沒有半點跡象:

他值完了上夜班,交代好值下夜班的注意事項,便走了。直到吃早飯時,同屋的人不見他回房,床上又整潔如初,便心裏嘀咕:莫不是潛逃了?最後,眾人在一口養魚塘邊,發現了十幾粒水果糖、半包花生米、一瓶未喝完的葡萄酒。瓶底下壓著一張紙,除了交代他的一架半導體收音機和一輛舊得不能再舊的白行車,分別給誰外,下麵還寫著:

你們找到我時,我已經到了天堂。你們千萬不要下水,剛開春,天氣很涼,你們隻要拉旁邊槐樹下的一根繩,就能把我拉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