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芥末滄桑(6)(2 / 3)

原來,他投水前,將一根捆背包的繩子,一頭拴在這棵樹下,另一頭拴在了自己的腳上……

園林隊裏,很長時間表麵如初。可安怡好似一隻剛剛鑽出蛋殼的雛雞,心裏還是有些戰戰兢兢。每次父親和母親一起來清河探視她,她問起社會上的情況,他們總環顧左右而言他,走時卻一遍遍叮囑女兒:一言一行,現在得慎而又慎。

其他女犯的家屬,間或會透露一些外麵的消息,諸如不可一世的“東糾”、“西糾”紅衛兵,國子監那回震驚了全城的批鬥,老舍自殺於太平湖,長安街上貼出了“打倒劉少奇”的巨幅標語……一可在幾個喁喁私語的小腦袋瓜裏,即使投入巴爾紮克、托爾斯泰的全部想象力,安怡、孟白鴿和鄭荔等人,也想象不出北京,還有整個中國,正陷於怎樣的動亂與瘋狂之中!

盡管如此,安怡一段日子以來,左眼皮一直抖抖地顫個不止。她已經有所覺察陷她於囹圄之身的社會的某種必然性,讓她感到這場革命不會隻在外麵浩浩蕩蕩,而在農場裏則是一道擦邊而過的泉水。

她預感總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但不知道它將以怎樣的形式發生……

一天早上,園林隊的女犯正要出工,院子裏衝進了一幫人,每個人的右臂上都戴著“紅衛兵”袖章。領頭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身材瘦長,皮膚白皙,名字叫翟進。

他的父親,原是北平一所大學的訓導長,據說多次破壞進步學生運動,一解放,理所當然的因“反革命”罪而判刑,被送到清河勞改。留場就業後,其妻也來到清河定居。他本人1965年在北京一所著名的中學以總分第二名畢業,卻沒有能考上大學。一看政審表,幾次招工,對方紛紛搖頭像麵撥浪鼓,他不得不回到父母身邊,在農場子弟學校當代課教師。

每當夕陽西下,他常常來小白樓這邊散步,很早就在女犯收工的隊伍裏注意到了安怡。他梳著整齊的小分頭,上著白襯衫,下麵是熨得筆挺的藍布褲,眼睛瞪得幾近成了一對蜻蜓,一扇一扇地撲向安怡。有一次,他還戴著一隻口琴來,不管女犯們如何調笑起哄,站在遠處,吹起了《紅河穀》: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照在我們心上……

農場對於勞改、勞教犯人與異性的接觸戒備很嚴,大抵隻有在場院裏放映露天電影時,男人們才能見到女人,女人們才能見到男人。盡管劃定女人們坐在內圈,男人們坐在外圈,可騰挪遊移、左折右躉的目光,依然能多少釋放出身體裏壓抑已久的荷爾蒙來……

翟進便借此機會,盡量靠近安怡坐,他事先將求愛信和情詩裝進一個天藍色的信封,折疊兩下後,以紅絲帶係在一塊從海邊拾來、紋理美妙的卵石上,幾次將這卵石扔去安怡的腳下。

安怡拾起過一次,帶回來孟白鴿看了,後者笑得前仰後合:“這真是個花癡!不過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有這麼個情種追著你,日子也多了些滋味……”

鄭荔白了她一眼:“那怎麼行,你看看我們收工時,他站一邊吹口琴的模樣,你不覺得他有些可憐兮兮?”

安怡將信交給了平時待自己不錯的焦隊長,請她找到翟進本人說說:如果自己這輩子還能戀愛結婚的話,那至少是在勞教期滿,回到北京有了工作之後。

以後,安怡便再也沒有見過翟進……

此刻,他出現了。

“文革”在清河終於有了實質性的內容,雖然管教幹部和警衛戰士們還是按部就班,各司其責,但既然“文革”是場觸及六億中國人民靈魂的大革命,一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大風暴,你就不能阻擋幹部子女和留場就業人員子女的造反!一時間,清河地麵上,有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兵團、戰鬥隊,翟進做了一個五十幾個人的兵團的“一一五”師的師長。今天,他將自己的平型關之戰,選在了“洋妓”身上——

他一口氣報出以安怡打頭的七八個“洋妓”的名字,要她們站成一行,立即隨他走。押到五科的一個燈光球場上,那裏已是一片攢擠的人群。前麵是臨時搭起來的一排高台,上懸一個橫幅:第“一一五”師批鬥洋妓大會。一夥男女過來,給每個“洋妓”頭上扣上一頂足有半人多高的尖頂高帽,再給每人脖子上掛一雙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破舊高跟鞋。一個在子弟學校教美術課的年輕人.一手托色盤,一手在女人們的臉上畫起來。

第一個被叫去畫的,原是清華大學的總機接線員,眼皮塗成了藍色,眼梢用墨線吊去了鬢角,眉毛畫得翻卷起來,再把嘴唇描得一團猩紅,兩腮又是一大片慘白……各色顏料水,從筆梢上滾落下來,淅淅瀝瀝,爬滿了脖子,淺綠色的外衣一會兒變成了一件迷彩服。

第二個要畫的是孟白鴿,她對那位“印象派大師”吼道:

“你敢畫我,我就把你的喉嚨給咬斷!”

看著她那母狼護子般的凶光,年輕人舉畫筆的手遲疑了,下麵有人喊起來:

“一個蘇修特務還敢這樣囂張,打死她!打死她!”

當即呼呼地站起來四五個大人和孩子,這時,焦隊長不知怎的出現了,她接過年輕人手裏的調色盤、畫筆:“這些人都歸我管,我來給她們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