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芥末滄桑(6)(3 / 3)

安怡聽見了焦隊長的一句低語:

“孟白鴿,現在是什麼形勢,你還看不出來,不要再跟他們鬥了!”

安怡頭上的高帽子有些鬆,一低頭,帽子就滑落去了地上。她正猶豫是自己揀,還是等紅衛兵來揀,頓然覺得臉上被什麼剜了一樣。側轉頭,她看到了一邊站著的翟進,他雙手環抱,在這群情亢奮的場合,他的神態反顯得有點悠閑,像一個廚師在等著鍋裏正煮著的美味食物,像一名旅遊者往自動取款機裏塞進信用卡後,等著它吐出來綠花花的美金……

沒說一句話,翟進揀起高帽子走了,安怡不知他打的是什麼主意。

一會兒,他轉了回來,手裏多了一把老虎鉗。他將帽子扣上她的頭,她發現下麵係的繩子,已換成了粗粗的鐵絲。他用老虎鉗扭起了鐵絲,一陣陣渾濁的鼻息,熱辣辣地衝去她的臉上,因為仇恨,也因為興奮,他的瞳仁似貓眼一樣閃閃放亮。他扭了一圈又一圈,鐵絲漸漸地嵌進她的皮肉裏,直到安怡的臉上,浮現了一片青紫……

被這個社會拒絕得太久、太多的年輕人,終於有了一次不容別人拒絕的機會。

鬧哄哄開完了批鬥會,“洋妓”還得去茶澱遊街。她們一手撐著高帽,不敢讓其掉下來,一手摸著台沿,從高台上小心地跳下來。輪到安怡了,還未等她彎下身子,後麵飛來一腳,重重地朝她臀部踹過來。撲通一聲,她被踢下了一米多高的台子,一條斷了脊梁的狗似的趴在地上,額頭被水泥地撞破了,血水一下糊住了眼睛。

一個人扶她起來,將什麼軟軟的東西按住了傷口。又是焦隊長的聲音,因為氣憤而變得有點撕裂:“翟進,你這到底是在造反有理,還是在公報私仇?”

讓焦隊長一聲斷喝,他多半從這不容別人拒絕的射精般的快感裏,一下退了潮,他印堂發暗卻女人般白皙的臉上,布上了女人式的忸怩之態:

“她不老實,磨磨蹭蹭……那怎麼辦?要不,我這就送她上醫院?”

安怡掙紮著,從焦隊長的懷裏站起來:“不,我要走,我要和她們一起走……”

孟白鴿趕緊過來,挽住了她的一條臂膀。

她不敢再看翟進這張臉了,她覺得一個能用口琴吹出旋律優美曲子的人,也變成了惡魔,這事比惡魔本身還更令她感到害怕。

她還想,倘若今天遭受的這一切屈辱與折磨,真是“洋妓”們在這場革命裏無可逃遁的苦難的話,她寧可一天去承受完這些苦難,她不想它們在日後再拖出條陰森森的尾巴來……

從總場遊街回來,一路走,一路灑下血跡的安怡,在醫院裏被縫了5針,並輸血800CC。

安怡顯然低估了一台碩大的絞肉機的馬力。

再一次探視,父親反常的沒有來,來的是母親和弟弟。僅僅一個月沒有見,母親一向烏亮的頭發,轉成了半灰半白,舉止和反應也開始呈現出老婦人般的木訥和遲疑。下巴上剛剛長出茸茸軟須的弟弟,卻一脫中學生的稚氣,眼神裏有了男子漢的剛毅……

安怡惴惴不安地問起父親,母親沒有答理她,隻是右手在女兒的胸前畫了個十字後,白己雙手合十,眼睛微閉,嘴裏嚅嚅地念起《聖經》來。母親是個天主教徒,“文革”前,每個星期天,她都要倒幾趟車,風雨無阻,去西城西什庫的北堂作彌撒。

她似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也忘了身在何處,剛剛還顯得木然的臉上,被腦海裏聖壇的芳香、聖水的鮮冽和蠟燭的光芒給打動,變得一片祥和,似乎還有一點神秘……

弟弟告訴她,父親不在了。

半個多月前的一天,街道居委會的一個幹部,領著一幫紅衛兵來抄家。最近一些日子,社會上正在搞“清理階級隊伍”,凡是家庭出身、本人曆史和社會關係有點問題的人家,都像篦子梳頭、茅草過火似的給抄了一遍。本來家裏自己早做了一番清理,該撕的撕,該燒的燒,鬧得有幾分像國民黨從大陸潰逃之時。父親有一疊保存了幾十年的德國西門子公司的股票,燒它,它似不服,滿屋子散發異味;用水泡它,它像下了水的鴨子,上得岸來抖動幾下羽毛,依然又是幹的。無奈,隻好用剪刀,一一剪成碎末,再從下水道裏衝走……

可那天不巧的是,弟弟為班上學農的事,派去了懷柔縣聯係,沒有在家。安怡留在家裏的一些物品,則大多放在他的房間。再就是這天下午偏偏停電,北京的3月,不到下午4點鍾,房裏就暗得像一杯淡咖啡……來人在父母房裏和客廳都未找到什麼可疑物,氣氛也像淡咖啡一樣有些沉悶。

這時,一個紅衛兵在弟弟的房間裏叫了起來:“有了!有了!”

一行人衝進去,隻見他手心裏放著一個製服紐扣大小的瓷像章:“這是蔣介石的像!”

他指了指書桌上的一個竹製筆筒,筆筒裏還倒出了毛澤東、朱德等偉人的金屬像章和一些紀念章,“蔣介石的像章就藏在這裏麵……”

似螞蟻附膻,四五個腦袋一下擠去了那片手心上。瓷像章是白底勾以墨色,按說隻要細加觀察,還是能發現象章上的人是長了頭發的,而蔣中正卻有著一個舉國皆知的大光頭。但一個人這樣認定了,眾人也便這樣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