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隊長終於說了:“安怡,這件事情,本來是明天開大會宣布的,我叫你來,是先讓你有個精神準備。根據上級指示,你們這批人勞教期滿後,不能再回北京了,因為‘洋妓’問題進來的,全部送去新疆安排就業,因其他問題進來的,則留在清河就業。你心裏的想法,我也清楚,可你要明白,上級這樣決定,也是為了你們好。眼下文化革命還沒有結束,社會上還比較混亂,什麼人沒有?放你們回北京,很可能出個三長兩短。再說,現在城裏的中學生都要上山下鄉了,你們若回到北京,誰給你們安排工作?”
當事後總場派人來調查焦隊長到底給她說了些什麼時,安怡其他的話都記不得了,她有印象的隻是“去新疆”這幾個字。
這幾個字,從焦隊長的嘴裏一出來,她便痛徹在每一寸肌膚、每一處關節縫裏,頓感自己的五髒六腑,像糊牆紙一樣,被一層一層地剝了下來,最後被剝了個精光……
從辦公室出來,走到號子門口,不過幾十步路,安怡卻像走了一個世紀!
她成了一個夢遊患者,一會兒腦海裏,雪花似的飄過她小時讀過的唐宋邊塞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還有“羌管悠悠霜滿地”,“西出陽關無故人”……
一會兒,她看見自己在池裏起灰漿,兩個小桶裝滿了,正要挑上肩時,夾著一摞書本的弟弟趕了過來,他將書本小心地在旁邊的磚垛上放好,搶過扁擔挑起就走。一會兒,她又好像走到了一口塘邊,一根繩子蛇似的從水下鑽出來,纏在岸上的一棵樹下,旁邊是一點散亂的食品,好清楚地看見裏麵有藍玻璃紙包著的大白兔奶糖……
安怡又走回了辦公室,焦隊長正要鎖門:“安怡,你怎麼了?”
“我好像……病了。”
焦隊長摸摸她的額頭:“哎呀,真有些燒,你可能是感冒了……”焦隊長帶她去了醫院,已成了行屍走肉的安怡,居然在這時還會聲東擊西。
她告訴大夫,自己這段日子失眠得厲害,能不能給一點安眠藥?女大夫像老鼠被鐵夾夾住了尾巴,一下哇哇地叫起來:這年月,我敢給你安眠藥,你是不是想讓我也去蹲號子?弄得焦隊長看她的目光,也有了幾分警覺……
她接過大夫給的半瓶阿司匹林,由焦隊長送回號子裏。孟白鴿、鄭荔一下圍過來,問出了什麼事?焦隊長顯然無法多說什麼,她倒了一杯水,看著安怡服下兩片阿司匹林後,才交代兩人:“安怡病了,你們辛苦一下,一個值上半夜,一個值下半夜,好好照顧她。”
安怡躺在鋪上,緊緊地閉住眼睛。她害怕稍一鬆懈,淚水奪眶而出,自己就得麵對很快各自東西的孟白鴿、鄭荔。
與此同時,她也緊緊地閉上了自己的心窗,她已隱約地察覺出這心窗外的世界,它無論幹什麼,都是振振有詞的,都是冠冕堂皇的,似乎都是為著全人類的長久進步和長遠利益,可它所幹下的一切,卻常常是以粗暴地蹂躪現階段人們的尊嚴、情感與性靈為代價……
她對這個國家不抱任何希望了。
她對在這個國家裏維持一家人起碼的生活,不抱一點幻想了。
如果命運對於她,就像迄今為止所展示的,隻意味著深重的恥辱和無盡的痛苦,她有勇氣將雙手果敢地扼去命運的咽喉!
號子裏很靜,隻聽見清河的土地上陣陣蟲鳴驟然而起,好似一位靈感突發的詩人;又悄然滑落,如晶晶露水在晨光裏湮人泥土……
安怡一點點地打開眼睛,鄭荔腰靠著被蓋,雙膝枕頭,也人夢了,腳下是焦隊長留下來的一塊手表。窗外正值十五月盈之時,天際浩淼,星繁似水,射進號子裏的月光卻有些冷,仿佛在觸摸了因勞教即將結束而湧起的一個個好夢之後,它在為這些人,也在為這個世界的渺小無望而感到悲哀……
安怡敏捷得似一隻貓。她找到幾個鍾頭前隻喝了一口的那杯水,又將半瓶阿司匹林全部倒在手裏,就著水,分幾次將藥吞進肚裏,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一直像一個著名的典故,深深地烙在她的腦海裏:
她的原單位有一位工程師,上大學前家裏給包辦的婚姻,工作後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好上了,可妻子不答應離婚,每過一陣子,還到單位上來,狀告他這個“陳世美”。組織上的苦口婆心,也未能讓他回頭是岸,他實在和那女人如膠似漆,兩人好得分不開。一天夜裏,他服下大量的阿司匹林後,死在了他心愛的女人懷裏……
事情的結果是,幾天後,病床邊日夜陪著的鄭荔,終於發現安怡微微地側了一下身子,她蠟黃得似糊了一層黃裱紙的臉上,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氣……
這時,一行西去的列車,在令人震顫的汽笛聲中,和白茫茫的氣浪裏,徐徐駛過了嘉峪關。一方玻璃窗上,正貼著孟白鴿、薑英等人驚恐不安的麵影……
三沒有祖國
安怡留場就業了。
乍看生活環境有了些變化,除了去北京、天津得經過批準,行動上有了自由。每月發給二十四元錢的工資,農場的夥食便宜,每月能節餘下十元錢,寄給弟弟。住處也由號子裏搬去了六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勞動依然在園林隊,但她常常被抽調上來,參加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去總場和各個分場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