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封閉的號子相比,生存環境卻變得有些惡劣起來——
人有時比大地上的萬物賤,可人畢竟不是萬物,春天糟了心的蘿卜,再也無法恢複水靈靈的生氣了,可糟了心的安怡,打從陰陽界上被拖回來後,無須多久,便恢複了往昔的麵容。她無須打扮自己,就是穿件舊工作服下葡萄園,一頭秀發找塊紗巾或者隨便什麼布條,在腦後挽起來,給人的感覺也是蛾眉杏眼,腮紅頸白,曲線生動似碧水揚波,步態款款如楊柳扶風。
農場裏長年難見到女人的男犯人們,過去偶然地見上一次,十有八九,無不心酥腿軟。現在,因留場就業有了行動自由,又隨文藝宣傳隊經常去各處巡回演出,在清河的男人裏,她的名聲大噪。為荷爾蒙壓抑所苦的人們,巴望她的青睞,巴望她的愛情,好似廚房案板上的一條魚在巴望缸裏的水……
一些人,自己摸到宿舍裏來找她。不管她認識不認識,不管她是否厭煩,噓寒問暖,鞍前馬後,嗬護備至,洗衣怕她閃了腰,吃飯恐她磕了牙。比孫子還孫子,比紳士還紳士。可隻要一開口兩個人建立某種關係,遭到了她的拒絕,便一下還了英雄本色:你是什麼東西,不就是給外國人操的野雞,丟盡了咱中國人臉的洋妓!
一次,在一個分場演出,她人還在台上輕歌曼舞,台下驟然像江湖上殺出一批邪派高手,幾個人廝打得不亦樂乎,最後還動了刀子。一調查原由,開始是一個就業人員,讚歎順口涎流下來:這女人長得真他媽的迷人,怎麼早沒看到?散了戲,我就要去找她,隻要搞上她,即便鬧了強奸罪再進號子,我也不白活了!
此話被後麵一排坐著的一個勞改犯聽見了,此人的綽號叫“東北虎”,長得武高武大,他一下衝過去,給那家夥後腦勺就是一拳:告訴你,老子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娶她,你若敢在她身上使什麼壞水,老子殺過豬,一刀便能騸了你!
安怡正在後台卸裝,李隊長噔噔地走上來。打安怡自殺未遂後,焦隊長便調去了總場教育科,不再直接和犯人打交道,園林隊的管教工作,此後主要由李隊長負責,她一臉炭黑,渾如包青天做了變性手術:
“一次好端端的演出,讓你鬧得雞飛狗跳,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呢?”
更讓安怡防不勝防的是,幾乎每天都有求愛信。
有的,文如其人,滿篇蝌蚪般扭動不定的文字,其實就是一句話:安怡,我想死了你。有的,文多半不如其人,先是一掬同情之淚,再傾吐衷腸,最後海誓山盟,天下美好的語言,幾乎在這裏便一網打盡,儼然個個都是再生的梁山伯與歲密歐。可是隻要安怡回信拒絕,或是幹脆不回信,若再有第二封、第三封信來,梁山伯與歲密歐便被打發去了原籍,操練筆的便成了業餘的黃色作家,透過那一頁頁黃水泛濫的信紙看去,安怡和筆者幾乎在舊北平時代便有了地下聯係,倆人更在一起幹過多少狂蜂浪蝶的事情……
這些信,有的到了安怡手裏,有的卻到了李隊長的抽屜裏。解除教養後,在有了諸多自由的同時,仍限製著通信的自由,就業人員的往來信件,還得經過管教幹部的檢查。
恍若剛剛親睹了一個傷風敗俗的現場,好幾回李隊長一手捏著這類信,一臉的神驚色駭,來找她:“安怡呀安怡,你這個樣子下去,可太危險了……”
安怡成了纏在蛛網上的一隻可憐兮兮的小蟲,進退兩難,動輒得咎,她何嚐不想結束這種生活?
她本是個有潔癖的女人,過去無論是在家裏,還是住在學校,她每天都要換一次內衣,床單、被套一個星期就得洗一回,現在住集體宿舍,幾間房共用一個水龍頭,衣服得泡好幾天才能洗上。冬天還好些。每到夏天,六個人收工回來,一脫衣服,便好像走進了一家臨街肮髒的小飯館,什麼氣味都有。其中還有一位患了滴蟲病的,性格大大咧咧,一個像埋了定時炸彈的屁股,一下這張床上蹭蹭,一會兒又那張鋪上坐坐,你說她,她沒有脾氣,過後依然如故……
自回北京斷了念想之後,一股濃稠得幾乎能化成汁水的惆悵,在女留場就業人員中蔓延開來。當殘陽如血,一點點地跌人渤海灣,當秋風長吟,色彩斑斕的大地,為之一天天肅殺蕭索……在果園深處,在那條走不完的沙石路上,往往隻要有一個人哼起一支歌子,眾人便會跟著唱起來,任其像一朵麵積愈來愈大的憂鬱的雲,在一座座胸脯的峽穀裏遊蕩。
這支歌名為《秋歌》,是大名鼎鼎的川島芳子關在國民黨監獄裏寫的,“文革”期間,她妹妹金默玉也在清河農場勞改,便被帶來了這裏——
桂風飄搖,
又來到這小小的院子裏。
枯的心腸死的靈魂,也有沉醉矣。
自己做錯怨不得別人,有罪就自己受。
你可知道嗎,悠悠秋風又是一年過,
得過且過,對酒當歌,悲來悲再說。
誰的青春誰不吝惜,
苦惱有誰人知?
再心比天高的人,最終總得麵對現實。
歌唱完了,還是會去琢磨,天下哪座青山不埋人,人間哪塊地麵不升煙火?不能龍攀龍,鳳屬鳳,那就權當自己是隻老鼠,去找個會打洞的過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