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毛弟家的癲子大哥是一個重要人物,那是不問可知的。癲子到這種場上,曾用他的一串山歌製伏許多年青人,博得大家的歡喜。他又在男孩比武上麵立了許多條規則,當他為一個公證人時總能按到規則辦,這尤顯出他那首領的本事。他常常花費三天四天功夫用泥去搏一個張飛武鬆之類的英雄像,拿來給那以小敵大竟能出奇製勝的孩子。這一來,癲子在這一群人中間,“代狗王”是不做也不成了。把老人除開,看誰是這裏孩子們的真真信服擁戴的領袖,隻有癲子配!隻要間上一天癲子不到貓貓山,大家便忽然會覺得冷淡起來了。癲子自己對於這地方,所感到的趣味當然也極深。
自從癲子失蹤一連達五天以上,到最近,又明知道附近一二十裏村集並無一處在唱木頭傀儡戲,大家到此時,上年紀一點的人物便把這事長期來討論,據公意,危險真是不可免的事了。倘若是,那一個人能從別一地方證實癲子是已經死亡,則此後貓貓山的晚上集會真要不知怎樣的寂寞!大家為了懷想這“代狗王”的下落,便把到普通集會程序全給混亂了,唱歌的大家缺少了聲音,打架的失去了勁幫,癲子這樣的一去無蹤真是給了大坳兒童以莫大損失。
上兩天,許多兒童因了癲子無消息,就不再去貓貓山,其中那個住在寨西小萬萬,就有分。昨天晚上卻是萬萬同到毛弟兩人都不曾在場,癲子消息就不曾露出。如今可為萬萬到貓貓山把這新聞傳遍了。大家高興是自然的事。大家斷定不出一兩天,癲子總就又會現身出來了。
當毛弟為他娘扯著雞腳把那花雞殺死後,一口氣就跑到貓貓山去告眾人喜信。
“毛弟哎,毛弟哎,你家癲子有人見到了!”
毛弟沒有到,別人見到毛弟就是那麼大聲高興嚷,萬萬卻先毛弟到了場,眾人不待毛弟告,已先得到信息了。
毛弟走到坪中去,一眾小孩子是就像一群蜂子圍攏來。毛弟又把今天到峒中去的情形,告給大眾聽。大眾手拉著手圍到毛弟跳團團,互相縱聲笑,慶祝大王的生存無恙,孩子們中有些歡喜得到坪裏隨意亂打滾,如同一匹才到郊野見了青草的小馬。毛弟恐怕癲子會正當此時轉家,就不貪玩先走了。
場裏其他大小老少眾人討論了癲子一陣過後大眾便開始來玩著各樣舊有的遊戲,這裏萬萬便把昨天上老虎峒去聽到癲子躲在峒中所唱的歌及複唱給大眾聽。照例是用拍掌報答這唱歌的人。一眾全鼓掌,萬萬今天可就得到一些例外光榮了。
“萬萬我妹子,你是生得白又白。”
萬萬聽到有人在謔他,忙回頭,回頭卻不明話語的來源,又不好單提某人出麵來算賬,隻作不曾聽到這醜話,仍然唱他那新歌。
“萬萬,你看誰個生得黑點誰就是你哥!”
萬萬不再回頭也就聽出這是頂憋賴的儺巴聲音了。故作還不注意的萬萬,並不停止他歌喉,一麵唱,一麵斜斜走過去,剛剛走到儺巴身邊時,猛伸手來扳著儺巴的肩隻一摜,閃不知腳還是那麼一拐,儺巴就拉斜跌倒,大眾哄然笑。
儺巴爬起便撲到萬萬身上,想打猛不知,但精伶便捷的萬萬,隻一讓,加上是一掌,儺巴便又給人放倒到土坪上了。
儺巴可不爬起了,隻在地下蓄力想乘勢驟抱萬萬的腳杆。
“起來吧,起來吧,看這個!”一個退伍副爺大叔從他皮兜子內夾取一個銀角子,高高舉起給儺巴助威,儺巴像一匹獅子,一起身就纏著萬萬的腰身。
“黑小鬼,你跟老子遠去吧。”萬萬身一擺,儺巴登不住,彈出幾步以外臥下了。
“爬起再來呀!看這裏。是袁世凱呀!”袁世凱也罷,魯智深也罷,今天的儺巴,成了被孫大聖痛毆的豬八戒,坐在地上隻是哼,說是承認輸。真是三百斤野豬,隻是一張嘴,儺巴在萬萬麵前除了嘴毒以外沒有法寶可亮了。
大叔把那角子丟到半空去,又用手捉著:“好兄弟,這應歸萬萬——誰來同我們武士再比拚一番吧。”
“慢一點,我也有分的!”不知是誰在土堆上故意來搗亂,始終又不見人下。
“來就來,不然我可要去吃夜飯去了。”因此才知萬萬原是空肚子來專門告眾人的癲子消息的。
“慢一點,不忙!”但是仍然不見下。
不久,一個經紀家的長年唱起櫓歌來,天是全黑了。在一些星子擁護業已打斜的上弦月的夜景中,大家儼然如同坐在一隻大麻陽烏篷船上順水下流的歡樂,小孩子們幫同吆喝打號子,櫓歌唱到洞庭湖時鉤子樣的月已下沉了。
注:櫓歌多從洪江或麻陽唱起,中夾以“吆和嚇”“咦來和嚇”像櫓搖動聲音,照例是可以唱到漢陽漢口的,一麵敘途中風景,一麵把地名灘名指出,凡是辰河櫓歌調子大體是一樣,惟敘述式少有不同耳。
五
雖然說,癲子本身是有了下落,證明了他是還好好的活在這世界上麵,但是不是在明天後天就便可以如所預料的歸來?這無從估定。因此這癲子,依舊遠遠的走去,是不是可能的?在這事上毛弟的娘也是仍然全無把握的。土地得了一隻雞,也正如同供奉母雞一隻於本地鄉約一個樣:上年紀的神,並不與那上年紀的人能幹多少,就是有力量,凡事也都不大肯負責來做的。天若欲把這癲子趕到另一個地方去,未必就能由這老頭子行使權勢為把這癲子趕回!
但是癲子當真可就在這時節轉到家中了。
癲子睡處是在大門樓上頭,因為這裏比起全家都清靜,他歡喜。又不借用梯,又不借用凳,癲子上下全是倚賴門柱旁邊那木釘。當他歸來時,村子裏沒一人見,到了家以後,也不上灶房,也不到娘房裏去望望,他隻悄悄的,鬼靈精似的,不驚動一切,便就爬上自己門樓上頭睡下了。
當到癲子爬他門柱時,毛弟同到他娘正在灶房煮那雞。毛弟家那隻橫強惡霸花公雞,如今已在鍋子中央為那柴火煮出油來了。雞是白水煮,鍋上有個蓋,水沸了,就隻見從鍋蓋邊,不斷絕的出白氣,一些香,在那熱氣蒸騰中,就隨便發揮鑽進毛弟鼻子孔。
毛弟的娘是坐在那燒火矮凳上,支頤思索一件事,打量到癲子躲藏峒中數日的原故,麵部同上身,為那灶口火光映得通紅的。毛弟滿灶房打轉,灶頭一盞清油燈,便把毛弟影子變成忽短忽長移到四麵牆上去。
“娘,七順長工帶了我們的狗去到新場找癲子,要幾時才回?”
娘不答。
“我想那東西,莫又到他丈人老那裏去喝酒,醉倒了。”
娘仍不作聲。
“娘,我想我們應當帶一個信到新場去才對的,不然癲子回來了以後,恐怕七順還不知道盡在新場到處托人白打聽!”
娘屈指算各處趕場期,新場是初八,後天本村子裏當有人過新場去賣麻,就說明天托萬萬家爹報七順一個信也成。
毛弟沒話可說了,就隻守到鍋邊聞雞的香味,毛弟對於鍋中的雞隻放心不下,從落鍋到此時甩開鍋蓋瞧看總不止五次。毛弟意思是非到雞肉上桌他用手去攫取膊腿那時不算完成他的敵愾心!
“娘,甩開鍋蓋看看吧,恐怕湯會快已幹了哩。”
是第七次的提議。明知道湯是剛加過不久,但毛弟願意眼睛不映望到那仇敵受白水的熬煮,若是雞這時還懂得痛苦,他會更滿意!
娘是說,不會的,水蠻多。但娘明白毛弟的心思,順水劃,就又在結尾說“你就甩開鍋蓋看看吧。”
這沒毛雞浸在鍋內湯中受煎受熬的模樣,毛弟看不厭。凡是惡人作惡多端以後會到地獄去,毛弟以為這雞也正是下地獄的。
當到毛弟用兩隻手把那木鍋蓋舉起時節,一股大氣往上衝,鍋蓋邊旁蒸起汽水像出汗的七順的臉部一樣,鍋中雞是好久好久才能見到的。浸了雞身一半的白湯,還是沸騰著。雞是平平爬伏到鍋中,腳杆直杪杪的真像在泅水!
“娘,你瞧,這光棍直到身子煮爛還昂起個頭!”毛弟隨即借了鐵鏟作武器,去用力按那雞的頭。
“莫把它頸項摘斷,要昂就讓它昂吧。”
“我看不慣那樣子。”
“看不慣,又蓋上吧。”
聽娘的吩咐,兩手又把鍋蓋蓋上了。但未蓋以前,毛弟可先把雞身弄成翻天睡,讓火熬它的背同那驕傲的腦袋。
這邊雞煮熟時那邊癲子已經打鼾了。
毛弟為娘提酒壺,打一個火把照路,娘一手拿裝雞的木盤,一手拿香紙,跟到火把走。當這娘兒兩人到門外小山神土地廟去燒香紙,將出大門時,毛弟耳朵尖,聽出門樓上頭鼾聲了。
“娘,癲子回來了!”
娘便把手中東西放去,走到門樓口去喊。
“癲子,癲子,是你不是?”
“是的。”等了一會又說,“娘,是我。”
聲音略略有點啞,但這是癲子聲音,一點不會錯。
癲子聽到娘叫喚以後,於是把一個頭從樓口伸出。毛弟高高舉起火把照癲子,癲子眼睛閉了又掙開,顯然是初醒,給火眩曜著了。癲子見了娘還笑。
“娘,出門去有什麼事。”
“有什麼事?你瞧你這人,一去家就四五天,我那裏不托人找尋!你急壞我了。……”
這婦人,一麵絮絮叨叨用著高興口吻抱怨著癲子,一麵望到癲子笑。
癲子是全變了。頭發像很亂,瘦了些,但此時的毛弟的娘可不注意到這些上麵。
“你下來吃一點東西吧,我們先去為你謝土地,感謝這老伯伯為了尋你不知走了多少路!你不來,還得讓我抱怨他不濟事啦。”
毛弟同到娘在土地廟前燒完紙,作了三個揖,把酒奠了後,不問老年缺齒的土地公公嚼完不嚼完,拿了雞就轉家了。
娘聽到樓上還有聲息知道癲子尚留在上麵,“癲子,下來一會兒吧,我同你說話,這裏有雞同雞湯,餓了可以泡一碗陰米。”
那個亂發蓬蓬的頭又從樓上出現了,他說他並不曾餓。到這次,娘可注意到癲子那憔悴的臉了。
“你瞧你樣子全都變了。我晌晚還才聽到毛說你是在老虎峒住的。他又聽到西寨那萬萬告把他,還到峒裏把你留下的水罐拿回。你要到那裏去住,又不早告我一聲,害得我著急,你瞧娘不也是瘦了許多麼?”
娘用手摩自己的臉時,娘眼中的淚,有兩點,沿到鼻溝流到手背了。
癲子見到娘樣子,總是不做聲。
“你要睡覺麼?那就讓你睡。你要不要一點水?要毛為你取兩個地蘿卜好嗎?”
“都不要。”
“那就好好睡,不要盡胡思亂想,毛,我們進去吧。”
娘去了,癲子的蓬亂著發的頭還在樓口邊,娘囑咐,莫要盡胡思亂想,這時的癲子,誰知道他想的是些什麼事?但在癲子心中常常就是像他這時頭發那麼亂雜無章次,要好好的睡,辦得到?然而像一匹各處逃奔長久失眠的狼樣的毛弟家癲子大哥,終於不久就為疲倦攻擊仍然倒在自己鋪上了。
第二天,天還剛亮不久娘就起來跑到樓下去探看癲子,聽到上麵鼾聲還很大,就不驚動他,且不即放塒內的雞出,怕是雞在院子中打架,吵了這正做好夢的癲子。
這做娘的老早到各處去做她主婦的事務,一麵想著癲子昨夜的臉相,為了一些憂喜情緒牽來扯去做事也不成,到最後,就不得不跑到酒壇子邊喝一杯酒了。
六
顯然是,癲子比起先前半月以來憔悴許多了。本來就是略帶蒼白癆病樣的癲子的臉,如今毛弟的娘覺來是已更瘦更長了。
毛弟出去放早牛未回。毛弟的娘為把昨夜敬過土地菩薩煮熟的雞切碎了,蒸在飯上給癲子作早飯菜。
到吃早飯時,娘看癲子不言不語的樣子,心總是不安。飯吃了一碗。娘順手方便,為癲子裝第二碗,癲子把娘裝就的飯趕了一半到飯籮裏去。
娘奇詫了。在往日,這種現象是不會有的。
“怎麼?是菜不好還是有病?”
“不。菜好吃。我多吃點菜。”
雖說是多吃一點菜,吃了兩個雞翅膊,同一個雞肚,仍然不吃了。把箸放下後,癲子皺了眉,把視線聚集到娘所不明白的某一點上麵。娘疑惑是癲子多少身上總有一點小毛病,不舒服,才為此異樣沉悶。
“多吃一點呀,”娘像逼毛弟吃出汗藥一樣,又在碗中撿出一片雞胸脯肉擲到癲子的麵前。
勸也不能吃,終於把那雞肉又擲回。
“你瞧你去了這幾天,人是瘦多了。”
聽娘說是人瘦許多了,癲子才記起他那衣扣上麵懸垂的銅鋏,覺悟似的開始摸出那麵小圓鏡子挾扯嘴邊的胡須,且對到鏡子作慘笑。
娘見這樣子,眼淚含到眶子裏去吃那未下咽的半碗飯。娘竟不敢再來詳細看癲子一眼,她知道,再看癲子或再說出一句話,自己就會忍不住要大哭了。
飯吃完了時,娘把碗筷收拾到灶房去洗,癲子跟到進灶房,看娘洗碗盞,旋就坐到那張燒火凳上去。
一旁用絲瓜瓤擦碗一旁眼淚汪汪的毛弟的娘,半天還沒洗完一個碗。癲子隻是對著他那一麵小小鏡子反複看,從鏡子裏似乎還能看見一些別的東西的樣子。
“癲子,我問你——”娘的眼淚這時已經不能夠再忍,終於扯了挽在肘上的寬大袖子在揩了。
癲子先是口中還在噓噓打著哨,見娘問他就把嘴閉上,鼓氣讓嘴成圓球。
“你這幾天究竟到些什麼地方去?告給你娘吧。”
“我到老虎峒。”
“老虎峒,我知道。難道隻在峒內住這幾天嗎?”
“是的。”
“怎麼你就這樣瘦了?”
癲子可不再做聲。
娘又說:“是不是都不曾睡覺?”
“睡了的。”
睡了的,還這樣消瘦,那隻有病了。但當娘問他是不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時,這癲子又總說並不曾生什麼病。
毛弟的娘自覺自從毛弟的爹死以後,十年來,頂傷心的要算這個時候了。眼看到這癲子害相思病似的精神頹喪到不成樣子,問他卻又說不出怎樣,最明顯的是在這癲子的心中,此時又正洶湧著莫名其妙的波濤,世界上各樣的神都無從求助。怎麼辦?這老娘子心想十年勞苦的擔子,壓到脊梁上頭並不會把脊梁壓彎,但關於癲子,最近給她的憂愁,可真有點無從招架了。
一向癲子雖然癲,但在那渾沌心中,包含著的像是隻有獨得的快活,沒有一點人世秋天模樣的憂鬱,毛弟的娘為這癲子的不幸,也就覺很少。到這時,她不但看出她過去的許多的委屈,而且那未來,可怕的,絕望的,老來的生活,在這婦人腦中不斷的開拓延展了。她似乎見到在她死去以後別人對癲子的虐待逼癲子去吃死老鼠的情形。又似乎見癲子為人把他趕出這家中。又似乎見毛弟也因了癲子被人打。又似乎鄉約因了知事老爺下鄉的原故,到貓貓山宣告,要用力把癲子關到一個地方去,免嚇了親兵。又似乎……
天氣略變了,先是動了一陣風,屋前屋後的竹子,被風吹得像是一個人在用力搖。接到不久就落了小雨。冒雨走到門外土坳上去喊了一陣毛弟回家的毛弟的娘,回身到了堂屋中,望著才從癲子身上脫下洗浣過的白小褂,悲戚的搖著頭:就是那用花格子布作首巾包著雜白頭發的頭,歎著從不曾如此深沉歎過的氣。
毛毛雨,陪到毛弟的娘而落的,娘是直到燒夜火時見到癲子有了笑容以後淚才止,雨因此也落了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