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鬼(2 / 3)

“娘,不用火,全好了。”

娘是不做聲。她是知道鍋內的薯已不用加火,便已熟了的。她想別一事。在癲子失蹤幾日來,這老娘子為了癲子的平安,曾在儺神麵許了一匹豬,約在年底了願心;又許土地夫婦一隻雞,如今是應當殺雞供土地的時候了。

“娘,不要再熱了,冷也成。”

毛弟還以為媽是恐怕薯冷要加火。

“毛毛你且把薯裝到缽裏去,讓我熱一鍋開水。我們今天不吃飯。剩下現飯全已喂雞了。我們就吃薯。吃了薯,水好了,我要殺一隻雞謝土地。”

“好,我先去捉雞。”那花雞,專橫的樣子,在毛弟眼前浮起來。毛弟聽到娘說要殺一隻雞,想到一個處置那惡霸的方法了。

“不,你慢點。先把薯鏟到缽裏,等熱水,水開了,再捉去,就殺那花雞。”

媽也讚成處置那花雞使毛弟高興。真所謂“強梁者不得其死。”又應了“眾人所指無病而死”那句話。花雞遭殃是一定了。這時的花雞,也許就在眼跳心驚吧。

媽吩咐,用鏟將薯鏟到缽裏去。就是那麼辦,毛弟便動手。薯這時,已不很熱了,一些汁,已成糖,鍋子上已起了一層糖鍋巴。薯裝滿一缽,還有剩,剩下的,就把毛弟肚子裝。娘笑了,要慢裝一點,免服急了不消化。

毛弟的媽就是我們常常誇獎那類可愛的鄉下伯媽樣子的,會用藠頭作酸菜,會做豆腐乳,會做江米酒,會捏粑——此外還會做許多吃貨,做得又幹淨,又好吃。天生著愛潔淨的好習慣,使人見了不討厭。身子不過高,瘦瘦的。臉是保有為幹淨空氣同不饒人的日光所炙成的健康紅色的。年四十五歲,照規矩,頭上的發就有一些花的白的了。裝束呢,按照湖南西部鄉下小地主的主婦章法,頭上不拘何時都搭一塊花格子布帕。衣裳材料冬天是棉夏天是山葛同苧麻,顏色冬天用藍青,夏天則白的,——這衣服,又全是家機織成,雖然粗,卻結實。袖子是十九卷到肘以上,那一雙能推磨的強健的手腕,便因了裸露在外同臉是一個顏色。是的,這老娘子生有一對能作工的手,手以外,還有一雙翻山越嶺的大腳,也是可貴的!人雖近中年,卻無城裏人的中年婦人的毛病,不病,不疼,身體縱有小小不適時,吃一點薑湯,內加上點胡椒末,加上點紅糖,乘熱吃下蒙頭睡半天,也就全好了。腰是硬朗的,這從到井坎去擔水可以知道的。說話時,聲音略急促,但這無妨於一個家長的尊嚴。臉龐上,就是我說的那紅紅的瘦瘦的臉龐上,雖不像那類在梨林場上一帶開飯店的內掌櫃那麼永遠有笑渦存在,不過不拘一個大人一個小孩見了這婦人,總都很滿意,凡是天上的神給了中國南部接近苗鄉一帶鄉下婦人的美德,毛弟的媽照例也得了全份。譬如像強健,像耐勞,像儉省治家對外複大方,在這個人身上全可以發現,他如說話的天才,也並不缺少。我說的“全份”,真是得了全份了。

自從毛弟的爹因了某年的時疫,死到田裏後,這婦人,還隻三十又五歲,即便承擔了命運為派定一個寡婦應有的擔子,好好的埋葬了丈夫,到廟中念了一些經,從眼裏流了一些淚,帶了三年孝,才把堂屋中丈夫的靈座用火焚化了。毛弟的爹死了後,做了一家之主的她接手過來管理著一切:照料到田地,照料到兒子,照料到欄裏的牛,照料到菜豬和生卵的一群雞。許多事,比起她丈夫在生時節勤快得多了。對於自己幾畝田,這老娘子都不把他放空,督著長工好好的耕種,天旱雨打不在意。期先預備著了款,按時繳納衙門的糧賦。每月終,又照例到保董處去繳納地方團防捐。春夏秋冬各以其時承受一點小憂愁,同時承受一些小歡喜,又隨便在各樣憂喜事上流一些眼淚。一年將告結束時,就請一個苗巫師來到家裏穿起繡花衣裳打鑼打鼓還願為全家祝福。——就這樣,到如今,快是十年了。一切是依然一樣,而自己,也並不曾老許多。

十年來,一切事情是一樣,這是說,毛弟的媽所有的工作,是一個樣子,一點都不變。然而一切物,一切人,已全異——縱不全,變得不同的終是太多了。毛弟便是變得頂不相同的一個人。當時毛弟做孝子那年,毛弟還隻是兩歲,戴紙冠,就不知道戴的為那一個人,到如今,加上是十年,已成半大孩子了。毛弟家癲子,當時亦隻不過十二歲,並不癡,伶精的如同此時毛弟一模樣,終日快快活活的放牛,耕田插秧時候還能幫點忙,割穗時候能給長工送午飯,會用細篾織雞罩;雞罩織就又可拿了去到溪裏捉鯽魚,會製簟席,會削木陀螺,會唱歌,有時還會對娘發一點脾氣,給娘一些不愉快(這最後一項本領是直到毛弟長大懂得同娘作鬧以後才變好,但是同時也就變癡變呆了)。其他呢,毛弟家中欄內耕牛共換了三次,豬圈內,養了八次小菜豬,雞是簡直無從計算卵的數,屋前屋後的樹也都變大到一抱以外,倘若是毛弟的爹是出遠門一共出十年,如今歸來看看家,一樣都會不認識,隻除了毛弟的娘其他當真都會茫然!

至於癲子怎樣忽然就癲了呢?

怎麼就癲這難說。這是一樁大疑案,全大坳人不能知,伍孃也不知。伍孃就是毛弟媽在大坳村子裏得來的尊稱,全都這樣喊,老的是,少的是,伍孃正像全村子人的姑母呀。癲子癲,據巫師說他是非常清楚的(且有法術可禳解),為了得罪了霄神,當神灑過尿,罵過神的娘,神一發氣人就變癲了。但霄神在大坳地方,即以巫師平時的傳說,也隻謂能生人死人給人以禍福的,使人癲,又像似乎非神本領辦得到。且如巫師言,禳是禳解了,還是癲(以每年毛弟家中穀米收成人畜安寧為證據,神有靈,又像早已同毛弟家議了和),這顯然知道癲子之所以癲另有原因了。

在伍孃私自揣度下,則以為這隻是命運,如同毛弟的爹必定死在田裏一個樣,原為命運注定的。使天要發氣,對一個正派人家的兒女,作弄得成了癲子,過錯不是毛弟的哥哥,也不是父親,也不是祖先,是命運。誠然的,命運這東西,有時作弄一個人,更慘酷無情的把戲也會玩得出,平空使你家中無風興浪出一些怪事,這是可能的,常有的。一個忠厚老實人,一個純粹鄉下做田漢子,忽然碰官事,為官派人抓去強說是與山上強盜有來往,要罰錢,要殺頭,這比霄神來得還威風,還無端,大坳人認這是命運。命運不太壞,去了錢,救了人,算罷了。否則更壞也隻是命運,沒辦法。命裏是癲子,神也難保佑,因此伍孃在積極方麵,也不再設法,癲子要癲就任他去了。幸好癲子是文癲,他平白無故又不鬧過人,鄉下人不比城裏人聰明,又不會想方設法來作弄癲子取樂,所以也見不出癲子是怎樣不幸。

關於癲子性格我想也有來說幾句的必要。普通癲子是有文武之分的;如像做官一個樣,也有文有武:殺人放火高聲喝罵狂歌痛哭不顧一切者,這屬於武癲,很可怕。至於文癲呢?老老實實一個人寂寞活下來,與一切隔絕,似乎感情關了門,自己有自己一塊天地在,少同人說話。別人不欺淩他他是很少理別人,既不使人畏,也不攪擾過雞犬。他又仍然能夠做他自己的事情,砍柴割草不會懶,看牛時節也不會故意放牛吃別人的青麥苗。他的手,並不因癲把推磨本事就忘去;他的腳,舂碓時力氣也不弱於人。他比平常人,要任性一點,要天真一點,(那是癲子的壞處?)他因了癲有一些怪癖,平空多了些無端而來的哀樂,笑不以時候,哭又很隨便,他凡事很大膽,不怕鬼,不怕猛獸;愛也愛得很奇怪,他愛花,愛月,愛唱歌,愛孤獨向天,——大約一個人,有了上麵的幾項行為,就為世人目為癲子也是常有的事吧。實在說,一個人,就這樣癲了,於社會是無損,於家中,也就不見多少害處的。如果世界上,全是一些這類人存在,也許地方還更清靜點,是不一定的。有些癲,雖然屬於文,不打人,不使人害怕,但終免不了使人要討嫌,“十個癲子九個髒”,這話是可靠。我們見到的癲子,頭發照例是終年不剃,身上襤褸得不堪,虱婆一把一把抓,真要人作嘔。毛弟家癲子,可與這兩樣。是有例外脾氣的。他是因了癲,反而一切更其講究起來了。衣衫我們若不說它是不合,便應當說它是漂亮。他懂得愛美。布衣葛衣全是洗得一嶄新。頭發剃得光光同和尚一樣。身邊前襟上,掛了一個銅鋏子(這是本鄉團總保董以及做牛場經紀人的才有的裝飾),鋏的用處是無事時對到一麵小鏡拔胡須,癲子口袋中,就有那麼一麵圓的小的背麵有彩畫的玻璃鏡!癲子不吃煙,又沒同人賭過錢,本來這在大坳人看來,也是以為除了不是癲子以外不應有的事。

這癲子,在先前,還不為毛弟的媽注意時,呆性發了失了一天蹤,第二天歸來,娘問他:

“昨天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卻說:“聽人說到棉寨桃花開得好,看了來!”

棉寨去大坳,是二十五裏,來去要一天,為了看桃花,去看了,還宿了一晚才轉來!先是不能相信。到後另一次,又去兩整天,回頭說是趕過尖岩的場了,因為那場上,賣牛的人多,有許多牛很好看,故去了兩天。大坳去尖岩,來去七十裏。更遠了。然而為了看牛就走那麼遠的路,呆氣真夠!娘不信。雖然看到癲子腳上的泥也還不肯信。到後來問到向尖岩趕場做生意的人,說是當真見到過癲子,娘才真信家中有了癲子了。從此以後因了走上二十裏路去看別的鄉村為土地生日唱的木人戲,竟一天兩天的不歸,成常事。娘明白他脾氣後,禁是不能禁,隻好和和氣氣同他說,若要出門想到什麼地方去玩時,總帶一點錢,有了錢,可買各樣的東西,想吃什麼有什麼,隻要不受窘,就隨他意到各處去也不耽心了。

大坳村子附近小村落,一共數去是在兩百煙火以上的。管理地方一切的,天王菩薩居第一,霄神居第二,保董鄉約以及土地菩薩居第三,場上經紀居第四:隻是這些神同人,對於癲子可還沒有行使其威嚴。癲子當到高的胖的保董麵前時,亦同當到一株有刺的桐樹一樣,樹是那麼高,或者一頭牛,牛是那麼大:隻睜眼來欣賞,無惡意的笑,看夠後就走開。癲子上廟裏去玩,奇怪大家拿了紙來到此燒,又不是字紙,還有煮熟了的雞,灑了白的鹽,熱熱的,正好吃,人都不吃倒擺到這土偶前麵讓它冷,這又使癲子好笑。大坳的神大約也是因了在鄉下長大,很樸實,沒有城中的神那樣的小氣,因此才不見怪於癲子,不然為了保持它尊嚴,也早應當顯一點靈於這癲子身上了吧。

大坳村子的小孩子呢?人人喜歡這癲子,因為從癲子處可以得到一些快樂的原故。癲子平常本不大同人說話,及與小孩在一塊,馬上他就有說有笑了。遇到村裏唱戲時,癲子不厭其煩來為麵前一些孩子解釋戲中的故事。小孩子跟隨癲子的,還可以學到許多俏皮的山歌,以及一些好手藝。癲子在村中,因此還有一個好名字,這名字為同村子大叔嬸嬸輩,當到癲子來叫喊,就算大坳人的嘲謔了,名字乃是“代狗王”。代狗王,就是小孩子的王,這有什麼壞?

大坳村子裏的小孩子,從七歲到十二歲,數起來,總不止五十。這些猴兒小子在這一個時期內,是不是也有城市人所謂知慧教育不?是有的。在場坪團防局內鄉長辦公地的體麵下,就曾成立了一區初級小學的。學校成立後學生也並不是無來源,如那村中執政的兒子,廟祝的兒子,以及中產階級家中父老希望本宗出個聖賢的兒子,由一個當前清在城中取過一次案首民國以來又入過師範講習所的老童生統率,終日在團防局對麵那天王廟戲樓上讀新國文課本蠻熱鬧。但學生數目還不到兒童總數五分之一分,並且有兩個還隻是六歲。餘下的怎樣?難道就是都像毛弟一樣看牛以外就隻蹲到灶旁用鐮刀砍削木陀螺?在大坳學校以外還有教育的,倘若是,我們可以拿學校來比譬僧侶貴族教育,則另外還有所謂平民的武士教育在。沒有固定的須鄉中供養的教師,也不見固定的掛名的學生,隻是在每一天下午吃了晚飯後,在去場頭不遠一個叫作貓貓山的地方,這裏有那自然的學校,是這地方兒童施以特殊教育的地點。遇到天雨便是放學時。若天晴,大坳村裏小孩子,就是我所舉例說是從七到十二歲的小猴兒崽子,至少有三十個到此。還有更小的。還有更大的。又還有娘女們,抱了三歲以下的小東西來到這個地方的。那些持著用大羊奶子樹做的煙杆由他孫崽子領道牽來的老人,那些曾當過兵頸項上掛有銀鏈子還配著嶄新黃色麂皮抱肚的壯士,那些會唱山歌愛說笑話的孤身長年,那些懂得猜謎的精健老娘子,全都有。每一個人發言,每一個人動作,全場老少便都成了忠實的觀眾與熱心的欣賞者;老者言語行為給小孩子以人生的經驗,小孩子相打相撲給老年人以喜劇的趣味。這學校,究竟創始了許多年?沒有人知道。不過很明白的是如今已得靠小孩牽引來到這坪裏的老頭兒,當年做小孩時卻曾在此玩大的,至少是,比天王廟的小學的年齡,總老過了十倍了。

每一天當太陽從寨西大土坡上落下後,這裏就有人陸續前來了。住在大坳村子裏的人,為了抱在手上的小孩嚷著要到貓貓山去看熱鬧,特意把一頓晚飯提早吃,也是常有的事情。保董有時宣布他政見,也總選這個處所。要探聽本村消息這裏是個頂方便地方。找巫師還願,尤其是除了到這裏來找他那兩個徒弟以外,讓你打鑼也白費神。另一個說法,這裏是民眾劇場,是地方參事廳,單說是學校,還不能把他的範圍括盡!

到了這裏有些什麼樣的玩意兒?多得很。感謝天,特為這村裏留下一些老年人,由這些老年人口中,可以知道若幹年前打長毛的故事是怎樣的給了本村人以光輝啊!同輩碩果僅存是老年人的悲哀,因了這些故事的複述,眼看到這些孫曾後輩小小心中為給注入本村光榮的夢以後的驚訝,以及因此而來的人格的擴張,老年人當到此時節,也像即刻又成了壯年奮勇握刀橫槊的英雄了。那些退伍的兵呢,他們能告給人以一些屬於鄉中人所知以外奇怪有趣的事跡,如像草煙作興賣到一塊錢一枚,且未吃以前是用玻璃紙包好。又能很大方的拿出一些銀角子來作小孩子打架勝利的獎品。這小小白色圓東西,便是這本村壯士從湖北省或四川省歸來帶回的新聞,一個小孩子從這銀角子上頭就可以在腦子中描寫一部英雄史,一個小孩子從這銀角子上頭也可以做著無涯境的夢,這小東西的休息處是那偉大的人物胸前嶄新的黃色麂皮抱肚中,當到一個小孩把同等身材孩子撲倒三人以上時,就成那勝利武士的獎品了。

遇到唱山歌時節,這裏隻有那少壯孤身長年的分的。又要俏皮,又要逗小孩子笑,又同時能在無意中掠取當場老婆子的眼淚與青年少女的愛情的把戲,是算長年們最拿手的山歌。得小孩們山莓紅薯一類供養最多的,是教山歌的師傅,把少女心中的愛情的火把燃起來,除了山歌是像除了引線燈芯一類東西。(藝術的地位,在一個原始社會裏,無形中已得到較高安置了。)這些長年們,同一隻陽雀樣子自由唱他編成的四句齊頭歌,可以說是他在那裏施展表現“博取同情的藝術”,以及教小孩子以將來對女子的“愛的技術”。

猜謎呢,那大多數是為小女孩預備的遊戲,這是在訓練那些小小頭腦,以目中所習見的一切的物件用些韻語說出來,男小子是不大相宜於這事情的。

男小孩子是來此纏腰,打斤鬥,做蝦蟒吃水,裁天樹,做老虎伸腰,同到各對各的打平和架。選出了對子,在大坪壩內,當到公證人來比武,那是這裏男小子的唯一的事業,從這訓練中,養成了強悍的精神以外還給了老年人以愉快,長毛即不會再現於此時代,同長毛樣的來去無常的邊苗還多,武藝是村中人人所必需,也很明顯了啊。

如今是初夏,這晚會,自然是比天氣還冷雨又很多的春天為要熱鬧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