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夏(2 / 3)

“怎麼,別人已不走,還流貓兒尿幹嗎?”六姐說。

我自睡到床上去,蒙了臉,也不管大姐同六姐,我真大哭了。在一處,眼淚這東西,是如何的值價,另一處,又分文不值,我在此時,卻因為它起了傷心了。我願意讓它在風中幹去,不必在一個我不愛她的人心中起影響。我為這眼淚可恥。與其拿來當成一種工具征服我不要的人,不如沒有眼也沒有淚!

我為我的淚可恥又可憐,淚就來得更加多。

這可出我意料以外的壞了。大姐走攏來,說是她的錯。我要大姐認錯麼?我要別人認錯什麼事?我又不說過錯不是我的。然而,我的淚,適於此時流,這正足以將大姐心泡軟。天嗬,我又悔我的淚流不當其時。無意中來征服一個人的心,這俘虜,卻現在我的眼前,我的舉措就不當到這樣,又使我受罰!

再哭真是不得了。我為我的舉措失當得來的殷勤懊喪。我想我應當大笑,假裝是哭著鬧玩的樣子,就又嗤嗤笑。大姐立時就走開。

六姐有一半清楚我的種種勉強處,過來倒在我對麵。

“何苦?”六姐說的話極低,似不讓大姐聽到。“我是真難過。”

“我要這樣做;想做一個好人,結果卻偏是那樣,不如意:我承認我的失敗,就更傷心!”

“愛你你不愛她就是了,何必處處同她作對?”

六姐的話是對的。我不是就為免避同大姐作對才如此馬虎麼?不過一個愛做錯事的人他要學好,結果隻使他更把事情弄得壞,教我怎麼辦?

“你莫傷她的心,也莫使她高興,就好了。”六姐又為出主意。

“天,你的話請你自己去想吧,莫要傷她的心,又莫給她高興,我慚愧我生來笨,學你不來,隻有我死了,就好了。”

“那裏是要人死的事?你隻要少對於她的言語行動注意點,敷衍到她,——你想,她多可憐!”

“我何嚐不知道她可憐。但是,一個人,為人用愛情累贅到身上,又是怎樣可憐的事!”

六姐聽到咕咕的笑了。

“你是為你自己可憐才哭的?”

“就是如此,不瞞你。”

六姐笑,笑中把臉貼近我的頰:“這也是累贅嗎?”

“這是我願意的累贅。”

我們又把嘴唇拚合在一塊兒了。

大姐在另一個房裏,像漱口樣子的噴水,六姐問:

“大姐,做什麼?”

“噴一下這天冬草。”

“明知已死的草何必再去灑水呢?大姐算了吧。”

“草要死,死它的,噴一點水也不過盡盡我這心罷了。”

大姐好久不過這邊房子來,六姐起身看,又輪到大姐,哭了。

若非夭妹買桃子打市場轉身,我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得救。

“沒有力量勇氣的人,一世隻有同恓惶作伴,好弟弟,我這一世也記著你這一句話。”大姐說了又輕輕歎氣,仿佛意是伊當真無力氣的。

我們是一字形坐在一條長凳上,六姐居中間。

大姐的話是為我而發。說這話,就證明她還想竭僅有半斤氣力向我攻擊的。我心想:“恓惶也罷,你有勇氣又能奈我何?”

我要人愛我,但我要我所愛的人來愛我,無端而來的善意,隻是一批如像燒料的東西,掛在身上易撞碎,不碎則又嫌累贅。關於大姐的愛我就深深感到累贅了。這不是我在先意料中的事。我從不疑心她居然會有此盛意。但我這不中用的尾瑣的男子,在沒有得好女子垂青以外還要受這樣人的麻煩糾纏,我真要哭了。我要咒罵我的命運了。

然而為了安慰別人起見,我是無從在被別人攻擊以後就把嘴臉挫下作成生氣模樣的。我眉也不敢略蹙,雖然在這朦朦朧朧夜色籠罩的天空下。

我還說,“大姐將來是個了不得的人,在別的事業上,當然可以得到勝利的。”

六姐也應和這話。然而我又看出六姐是在懂得我心思以後為我的話打邊鼓,好使大姐高興一點的。

“我是真沒有勇氣。”

大姐不說了,又似乎大姐也看出我話是在她心上打了一拳的樣子,想著“在別的”三字,就低低的啜泣了。

“天哪,這不是在用眼淚來攻擊我嗎?還說當真沒有勇氣,恐怕當真有,我就會為一個人抱死了。”我心想,要笑不能笑,又覺得心慘。

要我說什麼?我沒有說的。我不能為憐憫去愛一個人,雖說我們是朋友。難道隻準我為別人流淚別人就不應當來為我流一點淚麼?我是為這世界上稍為標致一點的女人也流了不少的眼淚。眼睛近日的壞未嚐不是因為這原故。如今是輪到別人來為我而流淚了。——這是第一個,以後我還要看到那些曾令我愛過而不理我的女人的眼淚,那時才是我複仇的時候!

“我想我不如到漢口去當兵讓炮子打死,倒較如今還要好一點。”把手巾擦眼的大姐,還是不息的出兵。

我仍然是沒話可說的。若是能當兵,就去做大兵,一仗兩仗打死了,也許我到那時是能感動的。但是天下當真就有那麼人能為我去死?就當真有人去為我死掉,仍然恐怕也買不到我的愛。我不能因為那個人的苦惱去把愛情來安慰別人。我決不。她再苦惱是她應有的。我因為要苦惱,我才去大膽愛我所不能愛的女人。我愛個人,她不愛我也無妨於我的愛,我隻惱我自己的不濟,不怨天尤人,不遷恨於對手。

“為什麼原故來哭?我真有點……”我想要說我真有點“怕”,但經六姐輕輕捏我手一下,就不再做聲。

“大姐算了吧。”六姐說,“都是生到這世界上很可憐的人,能夠一塊兒玩,痛痛快快的談笑,就有了。誰能斷定明天以後的事?無端的在一起,也會無端的分開。”

六姐也要哭,我能懂得六姐話中有淚在。我笑了,我笑了,我慘然的笑。

六姐繼續說:“天下無不散筵席,正因為易散,我們尤其應當在一起來快快樂樂才是事;不然也辜負了這難得的良辰!”

“天氣好,我是沒分的。”

“三個人你為什麼又沒分?”我說的,簡直是傻話,裝呆不知大姐悲哀的原由。

“我是唱三花臉的,愛情戲中的配角。”大姐不哭了,話中是有淚。

“為什麼說這……”六姐心事是更複雜的。她願意把話移到別一事上去,又是辦不到的事,要安慰大姐,又明知大姐的心事所在隻是無從安慰起——六姐也知我的為難處。

誰不是配角?難道配角就是單演悲劇麼?我想起我此時的難處才夠哭!我明知道我這懦怯人,自己在此勉強充漢子,以後說不定,我為使大家安寧起見,顧自去自殺,也是免不了的事。對於六姐的愛我為使六姐保持她家庭和平,這是我不死也得離開此間理由的一種。為了使大姐不致因我而摧殘了自己,我也得遠去這地方才成。

“你們二人當我死了我就平安了。”我哭了。心想,“我才應該哭!我為憐恤我自己;為我這懦弱性質,不敢拒絕人,又不願破壞別人的家庭,我才應該把一些眼淚來賠償你們!”

委實說,我被人攻擊我苦了,我不要的東西是無時無刻不在我身邊:我要的卻永遠不到手。我就是生出來為一些窩窩頭女人愛的麼?愛我又必責我以回頭去承受這累贅,且用眼淚作後盾,動不動就來我的麵前流,我是看一個人流淚來混日子的?

我走了。我想我不走是會更難受。也許我竟做出更壞的事情來使大姐心碎。

“你們坐一坐,我有點兒事,非走不可了。”

一個人,到世界上給另一人苦惱同歡喜,本不能一定,這也不是自己意思可以分派的。但我明知我隻能使大姐苦惱,心上卻終又有點不安,想在一些小事中,贖補我一點罪過,臨走時,我作偽裝為當真是有事要走,不是為她逼迫的原故,我們握握手。

當我為一隻肥大的手掌,用力捏著時,我更感到累贅在我身上的不舒服。我一旁走動一旁想,我想這累贅,也許就因為我但圖在一些小節上給人以小小安慰,結果更大的苦惱就這小事上發生了。

把蝦蟆吃天鵝的不恰當比擬在心上蕩漾,我為這天鵝可憐,又為蝦蟆可憐,從這事上我悟了愛情是怎麼一回事。

聽大姐說呆一會兒六姐的他就會來,我要走了。

“不準走!”六姐拉著我不放,有把握的。

“我怕見到他。”我又補充我的話,“我怕見他也隻是為你。”

我當真是怕。我膽小。膽小又要充漢子,愛上別人的太太,聽說老爺就要來,我想最好我是先走一步了。

所謂銀樣臘槍頭,是為我這樣人而說的,我不辯。

“他不會疑你,決不的。”六姐說,六姐的話隻能保她自己一方麵的險,我終覺得見麵是不好。

真不疑我麼?他聰明,前一次,我已深深不安了。那時我們還不到這麼地步,但是忽然來到大姐處,一進門,鬧玩笑似的說,“哈,你拐了我太太來!”我不知不覺紅臉了。

我想到那一次,我真還要紅一次臉的,走是一定了。

“我不準你走。”

六姐的命令,違反時,就有眼淚流。我願意見六姐的淚比大姐的笑還好,但是定要一個人流淚,又何苦?又明知道她是病才好,為順她意思;勉強坐定了。

“請開釋我吧,”我在六姐耳邊哀懇了,我還不忘記,“我是為你咧。”

六姐也輕輕的說:“不怕,他縱疑,也隻會笑大姐的。”

“怎麼扯到大姐身上去?”

六姐不作答。

我就問大姐:“大姐,她說我在此,他見了,他會疑到你身上,反來取笑你,是真麼?”

大姐忽然臉紅了。

六姐要封我口也封不及了。六姐輕聲說:“你這口,真是除了必得時時刻刻用另一個嘴唇捂住你就會亂說錯話。”

“這是你說的!”

“是我說,我又不是說誑話。但你當到大姐說,大姐臉紅了。你問這話就是狠狠在大姐的心上打一拳。我的他,他縱見你在此也隻會取笑大姐,說你愛大姐才常常來!實際上,你又是這麼的同她離得遠,且大聲問她,你想大姐聽了不難過麼?”

我慚愧了。我想我為了單是使這疑心落到大姐身上,好讓大姐在這誤會上頭得一點聊以解嘲的快樂,也應勉強呆在這裏一會兒了。

我坐下之後,望大姐,大姐還在低頭借故理鞋子。

這時我很為大姐可憐。大姐是就願意別人有這種誤會,以便從這誤會中找尋一點滿足的啊。我不能愛人,難道這一點犧牲也理不到?

因此我想起我們在看電影時大姐必得要我坐在她同六姐中間的原故。因此我複想起我們在一處玩時她必把我安置於她們中間的用意。

我說:“大姐,我就不走了,我不怕六姐的他了,待他來,我還要當到他來抱六姐,同六姐親嘴。”

我若無其事的脫了剛穿好的長衫子,六姐為代掛在衣架上。六姐說,“來不來,也不一定的,說是七點送錢來,縱來這時也還蠻早咧。”

“這時我倒願意他來了,好贖我的罪。”我說,還有話要接下去。

經六姐的眼一鼓,我就不敢再來多嘴了。望到大姐我又動了可憐的心思。我若是,有這樣知趣,正當到六姐的他來到時,忽然去抱著大姐,那時的大姐,真不知要怎樣的感動!隻要是這種親洽情形在六姐的他的心中有想起的可能,大姐的愉快,也就正如得到真的款洽一樣滿意了。那時的大姐,也許在感動中會流許多淚,又會學一個悲劇中的情婦樣子即刻暈倒在她情人的懷裏,而我,就立時抱了她放到床上去,且以口哺藥水去喂她。然而,倘若是真有這一場戲演,真是一出如何滑稽的戲啊!

這麼熱熱鬧鬧當然是不必,隻要是六姐的他來時,我對大姐暫時把對六姐平時的狎情形,用上十分之一給那來客看,大姐就會得到一些為我所料想不到的快樂了。

我為了別人這可憐小小的希望,我應當來成全人一次,這無疑!若把愛情的重量放在天平上去稱,也許大姐比六姐要重兩倍以上。但是老天的安置,卻是這樣巧,真純熱烈的愛卻偏放到一個相貌不揚的女人心中:我這人,至少是和一般人的那樣通俗與平凡,我要的,卻是一個有著美的身體的女人。大姐即或可以做一個好家庭主婦,但再收拾一點也不能做人的情婦:我不要太太,所要的隻是浪漫的情人。六姐脾氣就再壞,年齡就再長,那是仍然合於我的口味的。若大姐,則當另外看一種人的嗜好,我們相差終是太遠了。

時間還隻才五點,六姐的他要來也說得七點才來,各人有各人的心中事,又都不說話,這種時間怎麼來斷送?

我說:“六姐,我們玩點什麼吧。”

“我主張下棋,”六姐說,六姐頂會圍別人的子。

“我不下棋的。我下不贏六姐,回回敗。”大姐這話或者不止是說棋。

“勝敗乃兵家常事,大姐莫自餒,同六姐擺一盤吧。”

“我讓你兩子,來試試,說不定今天會要我敗的。”

“讓我我也不做的。我棋壞,是一種;天意把勝利給六姐,又是一種。”

“大姐是話中有骨耐人嚼”,我懾於六姐的警告一句話到喉邊又咽下。

六姐說:“好姐姐,來一盤,我決定讓你,不放煞手就有了。”

我為當差事,把棋紙攤開到方桌上頭,大姐勉強同六姐對局。我就站在旁邊做啞子。

果然大姐贏了一局了。六姐不放鬆,又要大姐擺。

“說是一局呀。我今天勝一局就夠了,明天要敗又敗吧。”

大姐推困倦,走到床邊就倒下。大姐今天當真勝了一局棋,心中自然是高興,不過直到七點半鍾六姐的他還不來,大姐贏一局空棋罷了。

時間還才六點多呢,電話又來了。

“在這個時節,就給我一個信。”

“說什麼?”我是的確不知在一張紙上,還應當說一些連從電話上和到當麵尚說不盡的話!

然而,那邊似乎生氣了,照例的啐。

“莫生氣吧,我的好人。”

“我的不好的人,你不照我的話辦,我可要——”

“我不知道說什麼!”

“你知道。”

“我當真不知道。”

“你像做文章吧。你做文章寫一萬字也寫得出,為什麼這裏寫一千字兩千字也不能?”

“做文章是做,隨便的。你這怎麼……”

“就說‘愛’。”

“肉麻。”

“那你不依我辦以後來時我可不理的。”

“做詩好不好?”

“隻要寫得真切,不準鬧玩笑也成。”

唉,這真是做戲!為什麼定要寫到紙上才成?愛情的憑據,難道是一張紙麼?寫一千句話,縱有五百個精粹動人的字眼,難道比得上親一次嘴麼?

“好,為了遵從你的意思我來寫……”

我想這樣起頭。寫完頭一句,看看,不行!這是大概又準不得賬的。似乎必定也像做小說一樣,第一句,要寫“我的親愛的,”或者更熱鬧點的稱謂才行。但是,那是小說,這也是?我不明白六姐這嗜好。我想這嗜好,總有一個時候要厭煩。既然當麵不過像一對通常夫婦一樣心肝骨肉還不曾叫過一次,為什麼一寫到信上,就要裝飾一下文字?我發誓不寫“親愛的”。我不當麵喊過叫過的字眼,在信上,我也不采用。

我仍然那麼保守著習慣來起頭,在頂前頭加上一個“我的姐。”我當真是沒有話要在紙上來說麼?太多了,我寫一年也不會寫完。並且,我口拙,當麵我能訴盡我的心中一切麼?我除了當麵紅著臉來親嘴以外我是一句話也少說的。我沉默到同死人一個樣。不,我已說過一些廢話了,不著本身的,玩笑的,應酬的,我說過許多了。我說的話我自己聽了還不懂,別人怎麼會明白?我此時來將我的心,——這是一顆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漢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給她瞧吧。

下麵是信:

我的姐:唉,我的姐。你要我寫信,這時在寫了。一麵想你一麵寫,且在這紙上親了一百次嘴,把這紙送你。……寫不下去了。有話要說,寫不出。倘若是,你的身體此時在這裏,我可以用我的手來摟你,從我的力量上證明我的愛。

你少吃一點辣子,聽我的話,我就快活了。

你少憂愁點,閑憂閑愁能夠把身體弄壞;我也為你好好的保養,身體好,也可以玩,也可以做事,至少是在一起時不至於如過去吃虧。

你不要哭。你哭,我就陷到莫可奈何的井裏,非賠到哭不成,我眼睛,壞的程度是你知道的,你願意它全瞎嗎?

我們星期五同星期一的聚,應當斂藏了各人的悲哀,——不,我們見了麵,應沒有悲哀,全是快樂。

你問我,為什麼少說話又不寫信?我可以告你,口是拿來接吻的,不是說話的。手呢?本來是拿來抱人的,臂膊才是那麼長,那麼白。(沒有人抱時,才寫字。如今的手它隻願意常常摟到你的腰,懶於寫字了。)說懶,就不寫,姐,你讓它休息吧。名你知道的(吻紙又是三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