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夏(3 / 3)

又,在我日記上,我寫著:“我當真是沒有話……我此時將我的心,——這是一顆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漢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給你瞧吧。”這很可笑。我剖心,怎麼剖法?剖也剖不清白,還是留待見麵親嘴吧。

信寫了,就去寄。我佩服一些人,一動筆就是十張紙。我是總像慳吝信箋似的寫一張紙還要留上一半空白的。今天恐她又嫌少,字就特別寫得大;結果是居然得了兩張半。在那半張上,我又畫了一個生翅膀的神的像。一眼看去已像很多了。裝進信封時,是頗厚,天嗬,我什麼時候也會在信上寫一千句以上的閑話廢話?或者這也是身體壞的原故,或者這屬於天才,無寫信天才,以後縱成小胖子,也不成。

說是在紙上親嘴一百次,是瞎話。至於以後又是三十次,更瞎話了。我沒有這些閑功夫,用到這無補實際的事情上。隻是據人說,這項事,有人當真做過的,但我不。我能在六姐嘴上,或者頰邊,或者頭發腳,頸部,吻一千次,——再不然,吻一次,延長到一點兩點鍾,也可以。要我對一張紙親嘴一百次,這傻勁,沒有的。

我說凡是我不作的我不說,我如今,在信上,卻說吻紙一百三十次,讓這笑話給六姐一個愉快吧。

……把手橫過去,就像捆一把竹子,手是束腰肢的藤。

唉,鎮天我是就隻能想這些事情的!

昨天的信收到了,有回信,其中一段我不懂。

“好弟弟,答應我做詩怎麼不見?”

我是什麼時答應了這一筆債?讓我記一下。翻昨天的日記才想到是電話中隨意說過來。我會做什麼詩呢?我除了親嘴,別的全不會。要我在文字上來浥注親嘴的熱情,是辦不到的事。但是要,不寫可不行,就寫吧。

因天雨而想及六姐眼中的淚雨,就寫無題詩:

也不要刮風,也不要響雷,

無端而落的是你眼中的雨。

唉,又不是潤花,又不是潤草。

唉,又不是潤花,又不是潤草,

——不斷的綿綿的為誰?

我是為雨水淋透了的人,

願休息於你的晴天模樣蔚藍眼光下。

莫使臉兒盡長憔悴。

莫使臉兒盡長憔悴,

你給一點溫和的風同微暖的太陽吧!

為盡她猜想,不寫別的一個字。但當要發時,怕她見了又會生氣的,在尾後,說道:

說要詩,詩來了。隻你當是詩吧。若還不滿意,待命題。做秀才的人這樣苦是免不了的。同紙附上“點心”一包。

“發信是八點以前,則十二點以前準收到,”這是姐的經驗話,因此冒雨走到巷口郵筒去投信。

電話來了,是兩點鍾。

“你詩見到了,好。”

“好?不說笑話!隻要你以後——”

“不,我懂你的意思的。我以後決不再哭了。不過接到這信時,又要……”

“我替你著急,你那眼睛也會幹,變瞎子。”

“若是變瞎子,倒好。”

“喂,我問你,怎麼不回我一首詩?”

“回,怎麼回?”

“難道你還不會麼?”

“且呆會兒吧。”

“我就呆等。”

當真我是呆等的。四點半以前發信九點便可到,奇怪,時間到今天,便很慢!

到九點,自己走到櫃上去看看,在那大鍾上頭見到三封信,有六姐的藍信封兒在。我像得了寶。

信太簡單了。我將發氣,難道就隻準人對我發氣麼?

信是;——

沒有詩,隻有一些吻,從紙上寄來。乖乖,這信到時大概快要到你上床的時候了,好好的睡覺,讓夢中我們在一塊兒吧。

你的姐六六

實在我卻不能睡,新的嗜好是你到無可救藥的。除非這時有一個柔軟嘴貼到唇頰邊休息!

也許再過一陣要不同一點吧。也許再過一陣更要難受,這可望而不可即的寂寞。先前是孤家寡人慣了的,也不覺其不可奈。如今卻全變。唉,或者這就是叫做戀愛的味兒。

不能睡,明天又不能過去,仍然來在燈下頭寫信,好在明早發。

姐:得到你的信,隻兩整句話,我要發氣了。為什麼,答應我的詩,又不見來?我是真要發氣了。這氣的大,是你想不到的,若是你在這兒,我要抱死你。人家因為你,近來竟總不能睡。你說這時是我睡的時候了,是的,睡是睡,可是隻臥到床上,閉了眼睛盡想你而已。

這時有一千句話想寫,要寫可不能寫出十句。或者,我對於我心上的蘊蓄,自己也不大明白,這一千的數目是確有,但不是說話,是……。你猜吧,是什麼。

我慳吝,不想在信箋上寄你的點心了,好留在夢中……

把親嘴當點心,是精致的充饑的東西。但為什麼分派給我的,總是“過午”,“消夜”就辦不到?我怕想。這時節,能說不是正有一個人在六姐身邊消夜麼?

我盡想著,一個裸著體的婦人的身子,橫陳於床上,這床,本不是我的。床邊還有一個人,也還裸著體。且這人,不久,就褻瀆的壓在那人身上了。她作他的床,他作她的被。不久,她們成一個人了,嘴是一把鎖,還有一把更精巧的鎖,在下體。

什麼時候讓這婦人在我的擁抱下也是一整夜!我想我有那一天,我會死在那柔軟的身體上。

十一點了,我還是不能睡。這個時候不是有許多許多的人在……?我應當再寄一張給六姐的信。

姐:此時是十一點了,不能睡,天知道,我是在此時應做一些什麼事!我想到的事,隻使我脾氣更壞。我要消夜。我有一天到瘋時,我的瘋的原因,請神給我作證,就是為這消夜的事!我無從製止在我的深處引起的誘惑。我且自始至終辨不出這誘惑是不應當任其在心上自行滋蔓!

到如今,為了手的委屈,嘴的委屈,一切力的委屈,我成了一個失眠人。這醫治法子,隻有你知道。

我不怕你笑,我說我不能忍耐了。我願把一些痛苦擔負來換一刻鍾的歡娛,不怕一切。

教我怎麼辦?你應當負一點責。讓我做你丈夫一夜吧。別人做了你的床畔人,已快十年了,你的弟,隻願十分鍾,也夠數!

十二點了,我還是不能睡。

“一人來,不怕麼?”

問六姐,六姐低頭笑,不做聲。這個婦人臉部成了桃色了。

比這裏有老虎還可怕似的是要六姐一人來此。在過去,任怎樣也非同大姐來總隻不放心。其實,來了,我能吃人麼?

類乎吃,六姐倒不怕。六姐耽心隻是適於此時會有另一個人來。然而當真按照我們的計劃,在進房以後,把門反鎖上,有誰還來扭鎖麼?

“把傘放了!”我說,“請坐,放下傘!”

於是才把陽傘放到椅子旁。

“啊,今天……”我想我會要瘋一小時。

六姐隻是不作聲。今天一個人敢來,至少在出門以前,就備了些膽戰心驚的結果!這時忸忸怩怩不說一句話,心是大約在開始一種異樣的跳了。

“弟你給我一杯水,渴極了。”

就給一杯水,六姐全喝了,神略定。

“你要我來做什麼?”

“這你不知道?”我反問,她隻笑。

六姐當真不知道?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婦人,給人赴約會,對於約會的意義,是不知道?六姐所知道的恐怕還不止此的,我相信。一來就臉紅,這是心中早有了成竹。我在這樣一個女人麵前還能用得著鬼計?但我將怎麼來開端?在談話以前,我在一個人顧自反省起來了。我想:今天,我要做一些傻事了,我要在一個人身上來做一種我數年來所夢著的事情了,——我心在跳,身子略略的發抖,走過六姐坐處去,六姐也似乎預料到有這一著,把一個頭推到我的肩旁來,我們開始來作一個長而靜默的接吻。

分開了,自然的,慢慢的,我們頭已分開互相望著臉兒了,都搖頭。

“我如今才明白愛,”我不說完卻已嗚咽了。

這眼淚,給一個溫暖的柔軟的六姐的舌子為舔幹淨了,六姐眼中也有淚。

“你往天怕來就是怕這樣貪饞的親嘴?”

“我怕你嗎——我隻恐給一人知道:除了他,你要我每天來都行。”

每天來,我沒有這大膽的希望,但是這時不是夢,人在我身邊,六姐歸我所有了。

“我前幾天為你寫個信,信又不敢發,還說,請你讓我做你一天的丈夫!如今,我是算得當真做了你的……”

“我何嚐不願同你在一塊,隻是我是個懦人,我害怕。”

“這時還有什麼害怕?”

“都是你壞!”

先是為巴掌所打,後又為一個軟的濕的嘴唇偎攏來,六姐是在恩威並用的。我新的生一種野心,我想我應再給六姐做點事,請六姐到寢室去。

“到那邊去做什麼?”

我臉發燒了,不好意思說。呆一會。

“我很倦,想睡,”我輕輕的說,“我們可以睡到談。”

我哈欠,當真疲倦攻擊我的全身了,睡下是正好。然而這時陪到六姐睡,兩個人,會安靜麼?

六姐怯,也許是有意的怯,說,“你可以去睡。”

我一人睡怎麼成。我知道,我應采用一點一個男子此時所有的本能,稍為強製下六姐。

“為什麼事定要我?”

“你來了,就明白,為什麼又定要強我說原故?”

六姐歎了一口氣,怯怯的,讓一隻手給我拉到床邊了。

這時我已成了老虎了,使六姐心跳,是不免。但一個曾被老虎吃過的人在一個沒有吃過人的虎麵前,也不會怎樣怕得很,這我卻看得出的。

我還不知怎樣的吃法,我們如同當到大姐見著的時節,那麼的橫睡,雖是並在一塊我卻不敢摟抱她。並且我拘執,這情形,於我終是太覺生疏了。

在一種擾動以後,會有一個長時間平靜,就是在以前,也是如此的。我們為了明知不可免的波濤要來人卻異常安靜了。六姐不說話,我也無可說的事。我們各自躺下來,如無其事一樣休息著。我心也不如任何一冊故事上所說,一個戀人當初期同到他的情人幽會時節的不安,我且思極力製止自己的暴亂在可能忍受範圍以內我沒有敢去接觸六姐的身體任何一部分。

我想:“這是試驗我的一個好機會。”

不過,我要這機會來試驗我準什麼賬?忍耐下去,我的勝利難道是我在將來可以追悔的事麼?我不在此時來把我的薇奴絲裸體的像全展覽於我的麵前,我不是一個真的傻子麼?

“我的神,這裏沒有人,你可以裸體!”我在吟起詩來了。

我在吟起詩來了,六姐見到我起了變化,坐起來。我用手去拉,於是又倒下,但六姐已用手蒙了臉。

“你讓了我吧,弟弟,這不是好事。”

“沒有比這事在我倆生活中為更好了。”

“我們相愛就有了,何必定要……”

“讓我們聯成一體來發現我們的天國。”

六姐蒙了臉,盡我為解衣扣同裙帶。

…………

“姐,你給了我人生的知識了。”

“膽小的人,二十八歲還來做人的情婦……”

我們都哭了。我們不久又都睡去了。

醒來兩人身上全是汗。

…………

這老虎第一次吃人,算是吃過了,但到夜裏獨自在床上來反嚼日裏經驗時,卻恣肆的哭了一點鍾,到哭倦,就睡了。

在這世界,無數的,是早上,是晚上,是不拘何時,在一塊兒親熱得同一坨餳一樣的伴侶的中間,其中有個人,在他情感厭倦時,把太太推開,說,“去到別處去,找一個情人親嘴吧,”六姐就是這樣跌到我的臂圈裏來了。

孤僻靦腆的我,直到一個女人落在懷抱中以後,才證明自己也並不是一個終究就不配做那有著嫩白的臉兒,適於摟抱的腰身;善於害羞的眼睛,反複接吻不厭的嘴唇的婦女的情人!親嘴的事於我起初本來是如何陌生,然而從這生疏動作中——類乎一個廚子縫補襪子的生疏動作中,就曾給了六姐更大的歡喜。並且,於這些事情上頭,我不能不承認我那天才的存在,先是許多行為六姐是我的保姆,不久我就在一些給六姐興奮醉麻的事上,顯出我儼若是個經過半打女子訓練過的男子了。在學生時代六姐對於這學生,是異樣高興,但當六姐發現我這天才時,她竟簡直為一些新的不曾經的熱情所融化。我隻對我這本能抱憾,我心想,倘若是,我們的友誼,在三年四年以前就已進步到這樣,也許施展這天才的機會還要多!如今,過去的已成為淒涼的寂寞的過去了,我也不敢再去想,未來的,那還是未來,準熱鬧呢。

因為這半個月太熱鬧,嘴唇在六姐身上某部分作工,手也在作工,還有其他五官百骸全不能安定,不在六姐身邊時,腦又來思想六姐。六姐因為天氣熱,怕是病會忽然生,為關心我的健康,約定暫時且休息,隔得遠一點,到七夕,大家再相見。今天還隻是初二。目下我的口,我的手,我的……,又不得不暫時賦閑了。孤單慣了的人,索性孤單下去,這是可耐的。譬如沒有吃過冰的人,雖然聽說冰比涼水好,但他決不會在得冰吃以前有癮,熱極時,涼茶涼水仍然是可以解渴。但吃過一回,要戒絕,就比戒煙戒酒還要難於斷根了。我頂同情於一個人的話,這話說在他的一種日記上,說是“一個人頂容易上癮的嗜好,怕沒有再比同戀人親嘴的事情為壞了!吸大煙,喝酒,打嗎啡針,都不會如此易於成癖。隻要一個年青婦人的嘴唇,有一次在你粗糙的略有短短青胡子的邊嘴貼了一秒鍾,你就永遠隻會在這一件事上思索那味道去了。”我是隻思索六姐那嘴唇的味道麼?我還能思索別的許多的事情。在六姐給我的印象中,我是可以咀嚼出為六姐將溫柔浸透了的甜味的。這一來,教我怎麼辦?

為六姐寫信。隻是一句話,信是那樣的:

姐:昨天定的約,我可辦不到。

沒有回信,三點鍾來電話了。

“得你的信了,我明白你急。”

“你明白我你就來,或者我——”

“不,好弟弟,不要這樣吧。你應當休息一下才是事。天氣太熱了。你瞧你身子多壞。你不聽我話,好好的,坐在家中睡,又胡思亂想,我是不高興的。”

“我想為了你高興,我隻有同你在一塊。”

“那不成。”

“那不成,我要悶死了。”

“何苦?”

從電話中,昕出六姐是有轉心模樣了,我又加了一點兒什麼。

“姐,你不來,我就一個人要哭。”

“難道就要我終日在你身邊麼?”

“這於你是辦得到的好事,你就辦,不然,我也不敢怨你,但我自己有權利摧殘我自己。”

“天喲!你真——我來,我來,明天來,好不好?”

“那今天我怎麼過?”

“啐!你又不是我的老子——下午六點鍾來吧。”

“好極了。我不是你的老子,你卻是我的冤家。你不來,我就……”

“懶同你說了。”

六姐把機掛上了。今天才初二,我們是約定初七才見,因為怕不能守約,還在當時發了一個小小牙痛咒,然而破例的是我們兩個人,要應咒,應當是她疼上牙我疼下牙的。但隻要是眼前有六姐在身邊,在將來,就讓我一個人來受這牙痛的天罰,又有什麼要緊?倘若是,我們的聚合,是用壽命或者別的可以打兌得來時,就是損失未來一年幸福兌換目下一天偎傍我也情願的。

簡直是用要挾法子樣六姐哄來,答應後,我忘了天氣的酷熱。到市場去為六姐買她愛吃的橘子。把買回的橘子放在冰上頭,好讓六姐來時吃那冰橘子,我又吃那吃過冰橘子的六姐的嘴唇。

沒有鍾也沒有表的我,把我自己的脈搏來計算時間的腳步。我算到這時六姐是在做些什麼事,又算到在洗臉,又算到在……又算到在……

院子中有了我所熟習的腳步,六姐在我還沒有算到上車子的時節已到我的房中了。我又驚又喜,說不出話發了呆。

“一個人在做什麼事?”

“我在等你,在計算你的打扮收拾的時間,不期望你這好姐姐就來了。”

顯然是六姐也不怕牙痛,才不到五點鍾就來了,到這裏時我知道我應做的事,我發了一種癮,姐的傘還拿在手上,我就纏著姐的腰身了。

“嗐!你是這樣怎麼得了?”

我不必對這話答複。這話又不是問我,又不是同我商量什麼事,又不是厭煩我而說的。我能看得出的是六姐,因我有形無形的友誼的重量壓到掙紮不能的情境裏,正如同我屈服於她那溫柔管束下一樣:我們互相成了囚犯也成了財主,我們都沒有自己存在了。

…………

天夜下來了。在平常也有天夜時,不過在我全生活的過去每一個天夜都不同今天的薄暮。

我不愛看這灰色的天空。我更不是為了歡喜看在這灰色天空裏像一塊黑絨拋來拋去的蝙蝠的飛翔。我陪六姐坐在這小院子中,是要等星子。星子出來時;讓在銀河旁的牽牛織女星看到我們的親嘴,作為報它往年七夕夜裏對我示威的仇。再過幾日的七夕,我們同星子是隻有各行各的事,關於示威應當二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