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
我第一句要寫的話,是我像這樣活下去怎樣活得了。
一切的悲觀,無法救。病態的性格的我,在不拘某一處地方似乎都有遇到討厭鄰居的命運,一個平靜的心便很無理由的來為別人談笑生氣,生了氣又恨自己無涵養,且自怨自艾,唉,這些事我也就覺得我生活是很可憐了。
別人在另一房中的互罵,罵過後又仍然吸煙喝茶,且在同一的一件趣事上打著儼然同樣的哈哈,我耳中卻永遠為這些離奇的罵人字言生氣,且像甲乙兩者全是在罵我。因為窮,工作的所得,終無從使我搬一個較清靜地方去住,窮給我受苦的間接方麵,便是這聽隔壁的人罵娘吵鬧的義務。
天生的有這種以互相辱罵為樂的人,自然也就應當有來傍聽這辱罵為命運的人,……想到此又不由得不苦笑了。
我不圖這樣上了年紀的人還這樣容易因這些事激動。
生活真難,就是聽別人的打,罵,吵,也不容易活下去。雖然我是仍就活下來了。
很奇怪的是這些人,成天同一個同學之類打打鬧鬧,也居然能把每一個來的日子混過,如今的天氣,一日真是一個頗長的一日呀!
我總想到我會忽然而死,是嘔血,或是腦充血,腦貧血,以至於……實在我連腦充血腦貧血究竟是什麼現象的病也不深知,不過我想總是在這一類來得很快的病中死去。
死了也好。
不然像這樣成天心忡怔著,頭痛,眼花,耳朵叫,卻仍然得於時時刻刻中想到兩個角色的對話或一段家庭的現象,以便於另一時節伏在桌子上來寫三塊錢一千字的小說,這生活我真厭了,當不住了,要繼續也不能了。文章既不是隨時可寫的東西,寫成又不是隨時可賣的東西,我即或願意如此得過且過活下去,恐怕也不能夠吧。
一個人,窮是嚇不了我的。有錢就用,無錢餓也盡它。至於媽,以及老九,不是應當如此過生活的。老人家可憐之至。九是小孩子,也應當像別人家小女孩一樣,至少在這樣年紀內不適於知道挨餓一類事。但是讓媽同妹來到這地方的我,有什麼法子可以把生活弄好呢?出於自己意料以外的是各處寄來的錢數目的少且遲延。我不能怪人,我實在又並不寄過多少文字的稿件給我的主顧,他們是做生意人,豈能因對我慷慨來做賠本的事。
在此情形中人偏不能不生病。嗬,這病,便是窮中的恩惠!
每天希望到憑空發洋財四百元,這希望到明年今日還恐怕無從實現。四百,多嚇人的一個數目啊。然而我又知道這隻是闊人送小費的一個通常數目。為了得這錢,倘若這時有人要我作一點苦差,我是毫不濡滯便答應去作的。有了這錢我可以為九留一百,作三個月的費用,剩那三百可以拿去同媽返鄉住。因此一來老人的病自然會好,我也會把空氣換換,不至如此萎靡吧。
但是,四百元,多嚇人的一個數目呀。目下是對於九的法文教員上月欠薪五元很是為難。這個老實人,每月十元的報酬已夠微薄,還欠賬,即使知道這一麵是怎樣一種情形,能夠用苦臉說可以原諒,可是自己好意思說話麼?我是每一遇到上課時,便想走開的。無論怎樣說法也是對不起人,作教師的是比我們更可憐。
試想自己當真已經死去,是怎樣一種情形。
……媽是活不了。妹是讀不了書,無依無傍的呆在這地方。這一家完了。但因此,凡買過我一冊書稿的,將因為賺錢原故,在廣告中稱我為天才,且深致其惠而不費的惋惜。其次是一些自以為明白我的人,來在一種流行雜誌上寫一些悼念我的文字,且也必不吝呼我為天才,或比之於歐洲某某。其次是當我在生時,與這些人論調不同的,便來否認,想在我頭上賺錢的書鋪廣告或類乎廣告的文字加以非難,於是在打倒天才之後他們得到了稿費以外還可以得一神清氣爽機會。
這樣看來我的死是對於少數少數的人很有益的。我且不能發現任何方麵的損失,雖說並不缺少那種死後知己的友誼的捏造。
先在此說吧,我的知己嗬,你們不會知道我的。總有那種真想在此時要了解我的人,但我的脾氣,我的表現於你們麵前的種種,隻有增加你們對我的誤會。我們終究太隔遠了。我是我,你是你,在生誤解了我的,決不會到我一死你們就了然我的一切,這無理。至於在生既不曾見過我的,更不用說明白我。我為圖死後的清靜,不要一個人為我作紀念或悼傷文字,我的活著的每一天,便是自己悼念的消磨了去,一死已完了。
我猜想是我在這世界上的位置,究居何等。我若是很聰明,能自殺,或殺了一個女人然後被刑,則我將怎樣給市儈們以歡快!且為了這樣給人有趣味的新聞,也許當真有些平素漠然的愚蠢男女,一有機會就來為我流淚吧。也許媽仍然存在,便靠到此事得一個市儈的哀憐;或一個好事者哀憐,給媽同妹一筆錢,盡媽同妹好好過活下去。至於我忽然病死,恐怕不會有如此下文。至於還好好生存,那就理合盡一些書鋪老板用做好事的態度挑選我的小說稿了。——這樣一來他們是對的,因為我存在一天便應當靠這買賣活一天,若不苛刻到我,下一次也許我就大膽的索價起來!
我因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值一百元或八十元一部的小說稿子,由這些人過手印出以後,第一版是便賺了若幹倍錢,對於市儈總覺可敬的。中國有這些善於經營事業的人,正如此時中國有很多的革命家一樣,這都是些有福氣有本領的人,才能利用無價值的精力與無價值的性命,攫到金錢和名位。說話資格不是每一個平民皆有,所以我亦不敢作種種其他妄想。既然是平民了,看了眼睛熱,去做官倒可。至於抖了氣,說一有錢就自己印書,那真是小孩抖氣的話!在他們,隻要把書店一開張,自然有那各樣貨色送來給老板賺錢,我縱算把身贖了,還有其他窮的靠作文章為活的人,因此我想改業也不成。天生我們是為世界上某種人用的,既能泰然坦然於五色旗或青天白日旗下作一順民,同市儈毅然絕交又怎麼辦得到?
死,好像是當真絕交了,其實則我死的一天便是凡與我作過生意的人發生更多關係的一天,他們誰都願意我死得離奇不經,好作出很聳人聽聞的廣告,一般不相識者也就想在這沉悶的生活中發生這樣一件事情,好解除這單調周圍。社會是期待我一個荒誕的結果,即或是不曾有誰好意思來同我說過。
有人方以為我在這樣生活的糟蹋下還不死去為憾事!
一切生活中全有勇士,所謂勇士者,雖不免為明眼人在一旁悄悄指點說這是呆漢子,——然而呆漢子自己隻知向前,如蛾就燈,死得其所。至於與呆漢子相異,倒因為怕熱怕焚,明知光之為美,亦以蠼伏於暗中為樂,這樣人自己可嘲笑處實比所謂呆子還多。
我若是遇事勇敢,糊塗的向前,我的所得決不是今日的一百零五個無聊。對女人,不糊塗的纏,豈有蒙人愛憐的一天。看著別的朋友,正有著頂好的榜樣在,用著那荒誕不經的撒野方法,一味癡,終於把所要的女人得到,也並不少。縱說碰壁機會多,然有天生善忘好性格,今日的事今日來負責,到明日,果又遇到了眼底恰當女人,無礙於再整頓精神,來使用昨天用於另一女人所失敗的把戲。經驗越多則從女子普遍的性格上更多認識,而將方法時有所修正。這世界,女人原本又是那麼多,全然慘敗是未必有的事吧。
然而我,將何所用其糊塗事可作,也決不能作。在夢中,勇敢便非我所有。我追想我這無用的原由,還是窮。因為窮,我把一切勇氣全失了。永是把麻煩人當成我心中一件不當的罪孽,便遠遠離女人與社會。依稀像是有半分驕傲而如此,這驕傲,真夠丟人!想到不全然是窮而無用到如此時,我就覺得正因為要我這樣無用的人在,才能顯出這世界上英雄的幸福與女子的命運。在許多地方,永遠是機會見到那些身長五尺腰大十圍臉若醬瓜的漢子,偎倚到一個年青貌美的女子身旁,被糟蹋的女子仍然很少難過樣子,這之間,豈少全仰仗這漢子勇敢無畏而得到這勝利?
女人是瓶子,是罐子,凡在其底貼上了字條,寫著“這為我所有”字樣,便有了這女人了。一些人,是不問這瓶罐願意與否,設法將這東西底子翻露,勉強貼上這一類字條,而使女人承認她自己屬於某某的。能幹人則雖明知這瓶底業已有別人貼過字條,卻將一新字條貼到那字條上去,終於把這女人又引歸自己有的。要這些瓶瓶罐罐作主,說誰是它主人,這無從辦到。瓶罐的口與心是為容受水或燒酒白糖用的,女人的心則隻為容受男子愛情而有;女人的口那不過是最適宜於擦得緋紅,接吻一樣東西罷了。
貼過字條與不曾貼過字條的瓶子罐子,羅列於我眼中的,夠多了。我隻徒然期待這東西說話,以為一千個中至少有一個會憑空說“我愛你”的。實則我見到的多數全是在一個人將字條貼到了瓶底時,這瓶子才開口向那貼字條的人說“我愛你”。然而我偏相信瓶子有拒絕主人歡迎主人的理由,我在一個很蠢的信仰中把日子糟蹋了不少,到如今,則又感到人已老大更無權利說誰“應歸我”的話了。
還是這樣安分活下去吧。
隻要莫流血,莫太窮,每月不至於一到月底又恐慌到房租同夥食費用,此外能夠在一切開銷以外剩少許錢,盡媽同九妹到—些可以玩的地方去玩玩,這生活算很幸福的生活了。
想來這生活也好像並不算非分希望。為什麼就不讓我有這一天?
金錢,名譽,女人,三者中我所要的隻是能使我們這一家三個人勉強活下來的少許金錢,這一點點很可憐的欲望還不能容易得到。
我恨我自己卻如此無用。既不能把自己縮小,各處鑽營學一隻狗搖尾乞憐,又不能把自己放大,到各處地方各樣機會上去大吹特吹:生活方便法門原是這兩種,就是把賣文章作本行也少不了需要這樣本領。我實在是無用的人。這世界,正有著人自己來捧自己的場,得到不少人敬服與憐憫者,這非凡聰明我那裏能學到?
唉!昨夜是又夢到發財了!我隻能作一點小小的夢。
我與世界的一切一切,真隔離得太遠了。這結果將來的生活總隻有比目下更壞。
我嗔著一切人,很無意思的嗔著。但是,心裏想,此時的中國,有一百個會說諷刺話的法朗士,中國不仍然是中國麼?口上的牢騷等於音樂,紙上的譏諷等於繪畫;不是人人可能聽到看到。即如魯迅,也隻是一個無用東西,可憐之至!
關於魯迅這個人,我有下麵一種感想——
對於女人的要求,總有之,像他這樣的年齡,官僚可以討小老婆,學者們亦不妨與一個女人戀愛:他似乎趕不上這一幫,又與那一幫合不來,這個真苦了這人了。然而這個人又決不會像鬱達夫,那麼幹喊“要”,仿佛居然也就喊到手了。處到這時節,也不會有女人反而去纏他吧。一些人,本來也無聊,讀了他文章,便說“這老頭子深刻”。說深刻,有什麼用?最好是自己是那麼年青,那麼美麗的一個女人,像一個世俗所稱讚的觀音菩薩,固執的愛了他,大膽的趨就他,這於老頭子或者是有用的。他雖然從不說過“要”的話,但假使真有一個這樣的女子,實在是救了他。……中國有一百個法朗士,中國還仍然是中國!年青人還是成天在各處被殺,年老人還是可以各處作官,買人口的販子還是用二十兩大秤一毛錢一斤的行市。……把他的東西,翻英文,翻法文,翻成世界所有的文字,也抵不了一個女人來大膽愛他為實際給老頭子幫助。至於把自己本來還很惑疑的作品,給一個人一翻成外國文字,便以為自己是了不得,而從此中得到一種如飾甘露的淳醪的微醉,這當是某某天才的事,不是魯迅這個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