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瞎猜,便來估定這人的苦惱因緣。其實我是連我自己也不曾能看得分明的。我要一個女人麼?這樣女人便能救我這下沉的心麼?
在我工作上,我想到我應怎樣把方向認清。這同我在生活上所下的決心一樣,結果是完全失敗了。
一些憧憬的感覺,詳細看,隻是更憧憬。眼睛因為在燈下看書,成了近視,心眼則因為孤僻成了近視:我是始終無法把我一切生活方向看清的,所看到的全與別人兩樣,雖然是另一種味道,但這“不同”已將我摒除在世俗以外了。
我是願作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的,這不是命運所許可的事。
人到不能為名為利所醉心,去冒一切險,這人不胡塗地方,隻見其獨與世相外的多災多難,不適於生存,初無可敬處。我已無意中成了這樣的人了,因此我還得準備世人的揶揄。
這時節,隻有一樣事是我可作的了,我死。實在是死了後,怎樣的給了人家的方便與不方便,我不會在未死之先去估計預約。死以後,至少我是一無所知再無麻煩來到頭上了。
單是為了隔壁一個客人,用那湖北口音學官話,罵混蛋,我想我既不能把這小雜種打死,又無從搬家,又無法禁止這“混蛋”,也就很容易的想到死。當我發現了自己是怎樣的勉強的同到這一切人接近時,我為我自己的忍耐實出奇的驚訝了。我並不真便如此輕易死去,而這些聲音的煩惱我又如何大而且長久!
人類是可憐的東西,我不能在此話上多有所解釋,但一想,總之處處是可憐的。
又一天呀!
看看自己所寫下的是些什麼東西吧。連自己也莫名其妙。
心是煩亂。是隨時隨事皆像可以生氣。
聽到東房的媽的咳聲,便把眉聚成一字。四百元是一個大數目,三百元也罷。三百元不能得到,兩百也好。有了兩百塊錢在手,則一個禮拜以後我們便可以把這個家搬到上海了。這時想,上海不一定是比這個地方為好,不過至少我不會再有一個“混蛋”的芳鄰了。
我要努力十天,來把這希望變成實事,可是我的血,你再流就全完了。
告媽說,再過一月我們可以到上海了。媽在微笑中露出不相信的神氣。她雖不問這錢的來源,但說是也不必太過分勞動。
我太不勞動了。懶於找尋一切的心使我一無所得。近來則連想象中的愛情也缺少構成想象的成分。
我是有一些部分已當真早死了。
今天是七月一日。我好像是在做文章的寫了這樣多。
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來第二次寫,一停是十天。
一事無作隻是心中湧著一些東西。說是十天把生活的方向轉動,如今是怎樣的盡了力?在這十天中,隻是躺在床上流汗把日子度過了。其間作了兩次壞事,是白天。人卻似乎不怎樣疲乏?可是更壞的是莫名其妙竟對於房東女兒動了心。
一個作看護的女人,相貌也平凡不過,居然一起一動皆像給我受苦,這個事自己也很奇怪。望到窗下廚房院子中竹竿上曬晾的紅衣,就如同見了佛,儼然是這東西隻要一親近也可以使自己超生。一些不端方的思潮,凡是曾經用到一個表姐身上的,如今是全把它移到這女人方麵來了。時時想起立望窗下,就是背影也非常覺得動心,我把我自己真無法。
若說要,那就當真去同房東先生說明白,也許是一個方法。縱說自己的窮像,在欠賬上已顯然於房東以及這大小姐麵前,然而想象這樣一個女人,是總無多大問題的吧。自己窮,老,但這樣一個平常女人就無法作為自己的妻,似乎說來就有被人恥笑的恐懼,我為我自視的卑小真痛心。
望到那發育得正好的背影,心就搖蕩,且更為自己可笑又可憐的,是因為希望可以在樓廊上見到這女人一麵,竟屢次借故到媽房中去,又出到六號房去。不期然的碰頭中,對視不過兩秒,人就不能自持,回頭到自己房中來,所想到的隻是願意哭一場。
人的樣子並不美,但身體仍然是少女的身,總覺得十分可愛。
假使有機會,我不敢斷定我好如何撒野於這女人麵前的。我願意來忍耐這誘惑,隻是先擔心自己不是偉大的人,終恐免不了墮入平凡裏去。
說是不要女人那止是謊自己的話。
若果日子像這樣過,把這女子成天係到心上,一事不能作,這在遠處說一句話也心跳,我不知道我生活將到什麼樣子。
女人並不美,是詳細的不馬虎的見到了。然而還是如此妄想。我又怨我的窮了。若不窮,若能夠設法另找一房子,則這誘惑也不至於繼續吧。
想起自己,又不禁難受。這樣女人也能使我顛倒,我完全不能自信。我這樣無用。也是從此一事上才看分明的。在另一時,被一些談閑話的人,拿來說,沈某某,愛了這樣女人,且為這樣女人苦惱,那才真是笑話!在這時,則簡直有“就是笑話也罷,我隻要同這女人好就成”的氣概。
莫花費過大的損失,而得到同這女人一度接近的方便,是這時的心情。在愛情上叨光,又不必多有苦惱,我這自私心是並不缺少的。隻是其實則我在沒有得到什麼時,已經把一個女人應得的代價全支付出去了。在這些事情上的不經濟形成了我的無用處,真是無用。
又想到……唉,壞的想念使我從人轉到狗,我相信在我地位上也不至於如此。唉,女人!
昨夜落了一整夜雨,此時晴了。晴了有蟬叫,自己一事不作,聽蟬而已。
耳朵的用處在幫助我思索那女人的行動,隻想憑空作了這女子的夫。若我真不缺少這作人丈夫的勇氣,那在另一人身上未嚐不可以發展這天才。認真要,就去作,也就有著那等待作妻的女人在。我能作的隻是類乎舍近求遠的事。沒有力,沒有比空想更確實的計劃,把我的一點想望除去,我這戀愛便完了。
聽到樓廊有皮鞋聲的響,心就跳。且即想出去,能出去也罷,又怕。怕女人還不及怕其他人,這害羞的情緒永遠存在,他方麵又日益將欲望增長,若果以後日子中不加上其他變故,我隻有一天更比一天苦楚。
脾氣壞,這來源不是身體不佳了。
隻是坐到桌邊,半天的光陰過了。願意逃出這地方,暫時往另外什麼場所逛逛,消散這心上東西,又不能。算到日子已過一月,不若將公寓賬送清,我總想萬一我脾氣再壞,真會殺死自己。上海無錢來,在上海方麵當然有比我要錢還更好的理由在。可是若再過一月,這樣不是當真要餓死麼?在這樣情形下,還不忘到要女人,我為我自己的糊塗憎恨到極端。
事實的進行,全不是與夢商量過而後才生著所謂變化。正如所說,有一百法朗士日日握筆寫著那譏誚文章而紳士們還是各處扯謊各處騙人,兩者全不相關!這一麵正懷著這女人的美,那一麵,卻料不到在今天就作定了新婦,——今天為款待這未來新郎還備了酒席,我們吃飯還正說今晚特別菜好。
一切的一切,全是如此同我漠然無關的。
我在此事上能有什麼感想呢?人是別個的人,下了定錢,擇日搬貨。我為這人擔憂,擔憂這女人在興頭上將免不了作一點不端方的事情。其實這也無聊,這是別人的事!
看這女人的睡起神氣,才覺真不美。又似乎知道這是房東先生業已寫就簽條貼上奉送字樣,簽條上名字是另一個人,自己便看得漠然了。我為我痛苦恐怖,此恐怖實無須。這女人再也無從使我心跳了,隻是我並不欲放棄我逗這女人的權利。
自己是太無用處了,為這樣女人也傾倒如此。其實,再壞一點,何嚐不使我也傾倒呢。我實在不是一般人所稱為男子的男子,因為通常人對女人的分內的所有叨光處我全叨不了光,這東西比名譽金錢還更離得我遠。
七月十六
這日子是昨天才從西城見到的。
文章作完了,得當了衣去付郵。這一周是非到連當衣也無從的情形中受窮不可的。這事實隻給我無法,不能怨誰。書鋪不願寄錢那是合理,真知道我這樣可以餓死,或許他們還能嗾了房東來討我的賬吧。我知道有人是歡喜我死的。
這是早上。早上的感想,隻是心躁。望到桌上的殘燭,自來火,信封,零碎稿紙,扣帶,茶壺,筆,一枚銅子……我還望到自己的心,是無沒落的心。
請來的先生,在這先生教九妹教讀法文時,竟不敢與其見麵,怕人問到學費的事。另一時,見到了房東,也畏縮之至。那裏還敢見麵?聽聽這腳步聲也心中不安。無用的人啊!別人殺了無數的人,流了無數其他的血,還好意思說為國為民。別人靦然無恥的作著假慈善事業,盡其太太賺錢發財,也不以為意。至於自己則所負不過債務五十元,也如此心疚不已,我真是無用的人啊!
隻想在下月,上海能為寄兩百塊錢來就好了。
媽的病,一麵也未嚐不是因見到這窮而增加纏綿。救媽隻是一樣藥,這藥是錢。有了錢,不必怎樣焦愁,且想服一點什麼,就買來,想玩,就去,那自然而然也總有好的一天吧。但是眼前誰能從天空擲下一塊錢?我決心,隻要有人要我,我願抵押一點錢,來將媽設法醫好。隻要有人要,我就去。不拘作何等事,我也能作的。明知是隻有錢來可以將媽病診治,恢複過往的康健,但這少數之少數的錢,就無來源。窮,真隻好是死了。“媽的死,恐怕至多不過三年,”這老人自己說的話使我要哭不能。我算殺了媽,因為我不能如一般作兒子的找錢。我自己相信是找到了那人間頂高貴的一點東西,是人情,但人情不能使我自己不肚餓,那裏能將媽病醫好?
我且將九的天真傷了,因為作哥哥的在此時卻不能幫助她安心讀書,強她參預生活的事。
說到媽病,九說:“把媽送到醫院好了。”
媽說:“不要緊。”然而說完就咳。
九又說:“去就好了。”
“醫院也不一定見效,”媽且同時將一句舊話說起,是“吃不下西藥。”
我不敢作聲。九不明白進醫院要錢。雖明白,也總以為二哥能借。雖知道借也不能,還以為媽的兩件夾衣此時不一定要穿,當去也好。
說到衣,我仍然無語。媽返自己房中了,九在窗間哭。媽既去,九才說媽夜來咳得更凶,會危險。
危險,有什麼法子可說呢?我們何嚐不會一同到餓死的地步。九卻太相信時間會把我們生涯轉到好境的事了。那裏能夠?九不知道她的二哥也快為生活壓死了,她一點還不明白。但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可憐的是她,她年青,美,不應當生這樣一個壞運,將她青春磨盡。
媽老了,餓死病死是應該,雖然這是我的罪。我自己則餓死病死也應該,雖然不能學壞一點勉強圖存也是我的罪。至於九,是應當有理由活在這世界上的。然而媽何嚐全無理由再多活二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