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死日記(3 / 3)

我寫這些事總無一個人能相信這是我與我家的目下情形。

方有人要我代他謀事,又正有人請我演講,又正有人問我要文章……還有人在報紙上吹我是天才。這天才,用“天才”就可以抵擋一天的生活麼?也許真是,對付文字是天才,對付生活則劣者了吧。我要人說我好有什麼用?精神生活的向前,也不是一二知己者流捧捧誇誇給我的幫助算是幫助,我自始至終用不著這些。我要這同情或了解有甚用處?我不能拿這個活下去,也不能用這個治媽的病以及繳九妹的學費。

我不是偉大的人,天意隻使我無法同平凡的生活接近一步。我要活,這時則雖苦著忍著也有活不下去之勢。我相信我若吃酒,則一到大醉也許真能夠用力將媽同妹殺死再來自殺。我平時,並不缺少這樣的心!可是我過細想想,為什麼原故我打量的計策總不外這些又笨又刻的計策?我隻有忍淚告我自己,幸好我決不至於大醉。

七月十七

是不是十七我也不很明白,明白日子也隻不過增加自己房東方麵銀錢的責任而已。日子的觀念在我是一種奢侈,說是知道了確定,便多一種“又是一月”的淡漠哀感。

豈止想到一月?把“一年又如此過去”的感覺維持到明白今天確定的日子記號以後,也有很多次數了。一年來我所得是些什麼東西?

昨天,寄了一篇文章,名誘拒,通篇無一句對話,是兩個啞子,然而這樣寫卻仍然是可能的。不過,我就成天用心來寫文章給人看,讓一些不相識者在我聽不到看不見地方糟蹋了時間同金錢,讀我文章又同情或生氣,這就算是生活麼?除了放賴模樣要人家在這文章上給我在一月以內寄三十塊錢以外,我還可以要些什麼東西?縱有意無意中要了人的眼淚,眼淚與稱讚能使我精神充足多忍苦挨餓活五天六天麼?

衰老的自覺,在我卻無時無刻不被包圍中,這自覺使我對於一切榮華全用不著了。隻要莫使到這樣一把年紀的母親同為挨餓而致死,我寧願放棄了一切凡是男子所有的好處,也無所怨。要女人,也不比需要吃飯為更饑餓。到明知自己不是作丈夫的材料以後,是不再抱著那女人不理的無聊悲憤了。我願意世界上每一個男子都得到他的幸福,把我來墊腳便可以邁過一重人生的艱窮的牆,踏到一個好地方去。

我隻盼望在十天內有上海的錢來,方好應付這局麵。因為窮,簡直不好意思對於每餐的菜蔬加以批評了。

我想人隻要會尋快樂,他總有快樂可得的。

在本寓裏就正有著這樣的天賦特厚的人在,是一群。白天在睡以外究竟作了些什麼事,那是不容易為人了解的。至於到了夜間,那就不妨一同來在一個空房中圍著用兩張條桌拚好的方桌上麵打著夭二的麻雀牌。可以“衝”,可以“拉莊”,可以“抵”,全是能夠懂得怎樣把場麵弄成極熱鬧的人,各人又精神勃勃,無萎靡態,我覺得這些全是可以值得佩服的。一個大學生,居然能在論理學,幾何學,文學通論,以外還能懂得打牌,記憶到若幹專門名詞,這類人腦力之佳,至少也就足夠使人驚訝了。

聽到在上數日半夜裏吵架的事,方以為以後這公寓會寂寞下去了,誰知到了昨晚又議了和,仍然是四人很有精神的且各用著和悅的笑臉在那三號房中過了夜。到了天明躺在床上去睡,一直到十二點再起,睡眠既足則食欲健增,這些人是有福氣的人,很會生活的。在另一方麵自然還有比這個更好的事,但一個大學生終不是一個軍閥,期望他們當真去嗾了人打仗流血,把別人的血流盡,回頭各巨頭又來握手言歡,終是辦不到的啊!

聽到一個朋友說劉天華非常窮,這音樂家真是蠢人。但在中國蠢人終於太少了,寂寞之至。

心想有錢倒可以送這人一筆款子,讓他去開一個大規模國樂學校,擴大的向國際上去宣傳,——但這一筆款子的數目是我不曾想到的。

很可笑的是一聽人說到我所敬仰的什麼人生活很窘,無理由的吃虧時,憑空就無條件的生出憐憫心情,倒比憐憫自己還來的長久。一麵卻又免不了要說這是蠢人,因為學會了別的卻不學會到社會上搶飯吃的本領。把我算在內,這類人是不適於生存而全應該早死,省得另外一些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學音樂,學雕刻,也似乎不能夠為人承認是龍旗或青天白日旗下的順民!

今天天氣太好了,人便像非生事不可。

我終沒有能自救把我從女人的誘惑中全然引上文學的大道,雖然這時是對於房東的女兒已全不動情。這女人,我在我心的生活上,已經就算戀愛過,失戀過,終於厭倦忘卻了。然還有那另外的一女人的影子在。這橫耿在心上的,才是我真在戀著的人。想到這人時卻沒有情欲的自私與占有的自私成分。就這樣單守著一個並不十分清明的印象,兩年來都像隻要這女人命令一句,要死就敢於決定會很毅然的去作這吩咐下來的事。實則我們離得這樣遠,遠到不可以用尺量度。全然無望無助的把這愛頑固的維持下來,是我所能作到的事。我為這個沒有怨別人,隻自己時常覺得無用地方很可憐。不能愛,也仍然無法把這心轉了方向,彎曲就另一機會所許可的女子,我是在憐憫我這無用又常常抱怨我頑固的。

天知道,這個人這時不正是為別一個有錢有貌的男子寫情信?

天知道,這個人這時不正是同到她的情人拿我的胡塗作談笑材料?

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類乎恥辱的事,就是她的漠然也是我的恥辱。雖感到恥辱,也仍然不吝惜自己戀戀的心情,所以我又在此事上說我蠢。

我想如此寫下一月,則我可以將這樣一種東西賣三百塊錢了。雖然這全是無秩序的不足為外人道的自己又卑劣又無聊的感想,隻要是能寫,又能賣,我仍然得靠這個東西救活我這一家三人的性命。

欲望的下沉,我無從隱晦。一麵又覺得這不能作,一麵又覺得作也無妨,心性的不加雕琢的公布,固然將給人以另一種趣味,我在此事上損失的東西也就決不是三百塊錢所能償的數。不過,說到我,我全人格究竟值得三百元麼?我不敢自信。在這書上我所有的隻是愚人的真,我究竟有無勇氣盡人人知道我是怎樣的我,還是不可知的。

下午來客到五時方走。我怕客之至,但無拒絕朋友遠道來此的理由。在客麵前我不能不極力打疊精神對付,待客去後我又來懊惱。我要能體諒我這心情的朋友是沒有的。

倦甚,一睡醒來已七點,還是倦,頭腦胡塗,——我恐怕這是大病快來的征候。說到病,又想起媽。媽是已經願意到醫院去看看病的,可是這時無法得五塊錢。此時的我借五塊錢真是不容易的事,也不知向誰去開口為好。病若不客氣的一定照顧到我,就真是很難的一種氣運了。

唉,我們這一家!

天氣是太好了,適宜於作許多事;適宜玩,適宜出外……即或無處可走,雇洋車到長安街走來走去,看天上雲也是很難得的,可是我們全不能辦,無多錢。

今天是所謂“軍民聯歡大會”的一日,公園中正擠滿了人。且聽聞上台的除了要人說他的戰績與殺共產黨的手段外,還有名人的演說;大致這演說還可補充要人的意見,有煙火,有戲,最難得的是女大學生表演各式舞蹈音樂的興趣,大致是於衣衫排場全先預備得入神出化,是博要人名人撫掌不已的。

我奇怪,女人這東西,是為這些事而生的理由。一個女子大學的學生,她的趣味恰巧立在給人歡喜的種種事上,這習慣的支配不能不說是非常巧妙的。大家歡喜看女人打扮得怪,她們就毫不遲疑去作。大家歡喜女人像別的玩意兒到台上跳跳唱唱,她們就十分興致去跳呀唱呀的表演。而且在此情形中,每一個女人都不忘記把欲望維持到被人誇獎一事上,於是凡屬女人都能在行為中賣著十二分的氣力,從喝彩聲中取到一些榮耀。若說女人不是怪東西,至少我以為女人是好玩東西,從前男人歡喜女人裹腳,於是有小腳。如今則男人歡喜女人讀書認字,於是女人就都入大學念書了。

正因為男人覺得有女人作事作官好玩一點,我們才見到有女同誌出現的。

七月十八

同念生見到其夫人,於北海。心覺得念生可憐,然而胡塗中女人終無法抵製,也就見其勇敢可愛。念生這樣對付女人是很笨的,然自己忘了笨,女人通性又富於同情,即不怎樣愛他,將來或仍然為這笨人所有。玩到晚才歸,為一年半來第一次到五龍亭茶座。

“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今年的北京,雨在六月落得真好。不過也隻不過雨落得真好而已。

我應當作一好平民,收拾一切牢騷,才是本分。

這樣坐在公寓中,日子的推遷,隻作成了一月吃呀睡呀欠賬數目積累的意義。我不知要怎樣來變更這生活。隻要是病者不病,而作工者可以照常有興趣作工,老人要想到什麼地方去玩玩就去,讀書的遇到應買一本什麼書時也可以即刻買到,賬,欠也不能再多,每一月可以敷衍一月,那讓這日子推遷,也就可以不必多為所威嚇了。

把生活弄成簡單之至,也將成為問題,處此青天白日旗下,與處五色旗或龍旗下,無用人,艱於生活仍然是一樣。會作官,初不是因時代不同便賦閑。不善於經營生活,到任何朝代下作一順民也處處吃虧。看看頭戴青緞紅頂瓜皮小帽散步於社稷壇附近人物,那才真是能幹忠實同誌!把作官方法,由五色旗下政府學好,拿來應用於青天白日旗下,處處見其從容不迫楔合無間,令人羨慕不置。

中國就是這樣偉大的國家,無所不有。說無所不有,在自己,亦艱於解釋,總之中國“人才”是無所不有吧。年青人,想學習作官勢派,固不必擔心無摹仿處,雖不必舉目皆是,但,真是多。

到北海一次,則所見亦不少矣。

今天心情又轉壞,想哭。雖見到別人女人怎樣平常,總覺有這樣女人還可以“示威”的。天地間女人是這樣多,差不多肘子與肘子可以隨便相觸,好像我則是非常小心的向空處退讓,終不至於觸人或被人觸的。

又想到無賴了,我為我自己心情可憐。隻有我自己真能憐憫我自己的。我不要誰來將友誼和同情誤布置到我頭上,然禁不著自己的憐憫。我能看出我十二分可憐的,但說出來則隻逗人笑。人我的心情距離,是無法縮短也好像不願縮短的。

天氣很好,晚上尤其好,天氣好則我更無法支配我的時間了。

不能作任何工作,我呆想。

同媽說了一陣念生同念生女友的事情,到後轉到日子的計算,算日子,我怕媽為此又憂愁,就走到自己房中。

媽的病已經深到怕人,我又擔心九也許將因此轉成病人。……我是罪人,年紀已經快到三十,還不能使母親過一天無衣食憂愁的平安日子。別人的兒子,二十歲左右,事業金錢全不會從手中逃遁了。最無用的東西還可以為人搖旗喝道用勞績升官發財。至於我,我所得是些什麼?

“養出這樣的兒子,文不能當謄錄生,武不能當救火兵,好笑!”使媽還免不了為人嘲笑,我的無用罪過豈能質辯?

七月二十九

我過天津,住長發棧,是今天。

明天可以過上海吧。看看這日記,是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