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
今天晴。
但是我說這個幹嗎?下雨同出太陽於我心情是不會兩樣的。凝視到晴空與凝視了簷際雨的線,是給我一樣影響的。我常常為天時發愁,不拘於晴雨。
我仿佛是病了。
沒有力作我應作的事。似乎需要什麼,失落什麼,但我無從說出我所要的什麼東西,而檢點一番,也像心中並無所謂失盜負疚的事樣。我是有病的。
疲倦的進擊,使我放下了一切,淡漠的悲愁著自己的死亡。假使能死,或不自意的真會忽然的死去,我的事,給人的趣味大致比給人的悲哀為多。
就是在北京公寓中的媽,悲哀也會隻是暫時的事。妹則更容易忘記有二哥這一件事實。老人見事多,雖說一見著兒子的小病小疼便萬分擔心,但一到人是不客氣的居然死去,倒會將“命運”來處置自己,從而在另一寂寞生活下度她的殘年吧。
使老人在我死以前也常常感到“好像沒有兒子”的心情,憂傷的沉默的擔著生的苦惱與寂寥,這是作兒子的我所能給媽的。
我願意另外給媽一點愉快,沒有這力,與這命。
想到這樣生活的多災多難,我的心,是成天在冒險做著一切事業的夢的。聽聞這地方,市政府,需要一個書記,就誠心想去碰碰。握了筆,寫那“等因奉此”以及“謹此奉聞”各式各款文字,用奪金標羊毫筆,伏在案邊辦公事,這生活,我想象我是仍然能做得下的。雖說是在另一件事上,同樣的握筆,寫一萬字的文章,便敵得過一個月書記的收入。但人家讓我去作這樣書記,我能下決心去做的。我還相信我做得總比別人更好。
既然這樣,去考考,就行了。想雖然想這樣事,卻又不去試試,這為了市政府另外有熟人。有熟人,是反而把我勇氣失去的。因為我不願意有一個人知道這時的我還得來作這樣不光輝的小事。若是願意把這希望給熟人明白,那倒隨隨便便也可以得到一樣事情吧。我不要恩惠,所以不去找事作。正因為我不要類乎恩惠的把文章從相識處換錢,我想改業。
無用的驕傲,無用的心怯,以及無用的求與友誼離開,我是自己常常見到我的可憐處的。
人越疲倦也越可憐!
今天,是這樣讓他過去了,我抓著的是我的生命中什麼,我不明白的。
我老了。
且想想在北京的母妹,……但是,不想,是不會有著非流淚不可的需要的。這老人似乎到近年來也非常容易流淚。這老人心是灰了。羨慕我有這樣慈愛的母親的正有人,這人那裏會料到兒女的因緣全是用徒然的眼淚為遙遙傾寄的禮物?
在文學的事業上,朋友中,方對於我這小小建樹引為企慕的,也不乏其人。要對這些人說,“書是印過十來冊,卻還日日思量作兵去”的話。應當看來是謊話吧。生活的疲憊,是但想著這些轉變的突然而獲救的,照情形說來,則似乎連仍然去作我那七塊三角一月的一等兵也將因了生活已成形態的諱忌而無法實現,否認眼前的我終不可能,然而這眼前的糾纏真是怎樣討厭嗬!
用了像是泄氣的擺脫這人間恩惠的決心,我還想去一個地方作聽差去。這浪漫的思索隻增加我胡塗。若是真有這樣地方,我相信我這時會馬上就去就職服務的,但保不定明天我仍然又是在這桌邊生我自己的氣以後又來可憐我的無業人!
無業到連戀愛者所負的煎迫責任也無有,這是我更寂寞的原因。
八月十二
我生了一整天的氣。在生自己無用的氣中,日子是一天又過去了。
先一個時節,聽到一個長輩說到我,說是第一段青年危險期已過,不再會有一些不應有的煩惱了。是的,我今年是二十六,人到了二十六歲當然不會再有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男子悲憤的。我並不無端撒野。
但我這時是較之我五年以前更危險的。
無端想起的是我仿佛隻有自己死了一個辦法為好。且比較,稱量,死是於我縱屬無益也可以說無害的。至少我從此得到了一種輕鬆。我像是扛著了什麼東西太久,而這責任因了年齡的向前也仿佛益發沉重的。隻有死是可以救我的。
假若是媽這時不要我,妹也不要我,就可以大大方方死了吧。
在這世上我是沒有可戀的。即或有許多可戀,似乎正因其如此,為了把這青年的荒唐保持到一定線上,死倒完成我的生活了。
到夜,為夜的寂靜所嚇,我反照我的心,就哭了。
這樣的哭是為什麼,我也不明白。
但我的生活,我的對生活處置的失當,從生活的失當上看出我的乏力,是可哭的。
我有什麼權利可以要一個家庭?要母,要妹,也無權利。要妻,妻是為我這樣人預備的麼?一個女人,是為了跟隨我這樣人而生長下來,那恐怕神還不至於如此昏聵。
凡是一切頂小的頂平凡的生活事業,也全不是為我這樣人而有的。我有的也許正是為人不屑要的。這算神的分配吧。
我的生活的繼續,是隻給我感覺是世界上另外一個社會的人的。在我的社會上,我還數不出一個同伴。也許這便不是可以有“同伴”字樣的社會了。
八月十三
對文學,自己是已走到了碰壁時候,可以束手了吧。
說缺少信心,不如說缺了更其重要的力。在一些瑣碎的希望上,在一些固執的心情上,我把我的力已用完了。
我仿佛所爭的便是最後的一死。
一切美麗的形色,也誘惑不了我,使我生著怎樣了不得的可怕的衝突了。索性是連最小的微弱反感也失去,那我會較之此時更見其平靜吧。能這樣平靜那便是所謂年高有德的君子型吧。我又不能到這樣。從縱是反應或儼然燃著微光的無熱的殘餘生命調子上,我發現我可憐。我是已經死了許多部分的一個人了。這時的無用便已見出晚景模樣的淒清。
一個灰白的生命,靈魂是病的靈魂。
作著被人稱讚的仿佛勇敢戰士的工作,苦鬥中放著金光的花,是已有成績。然而實際上這隻是一張病葉,凋零的美是除了給人以顏色的鮮明以外,再不會給人別的什麼的。在工作上得了別人的誇讚的浮詞,也正如這人看到一張落葉,說它是美。怎樣的早凋,怎樣的憔悴,會有一個人在細細的研尋以後發著憐憫的一喟麼?
我也不一定要仰賴這外力,增加我生活的信心。但是,在據說的一群知己者中,能發見這樣一個人麼?
為習慣,為一種客氣,我便在一些人的心中把友誼建立了,時間給了我空暇,能盡我多思索自己,我願放棄這全部“了解”,“同情”,“友誼”的。
我不能用這些浮淺的東西救我自己下沉的心。
我是永遠隻是我自己的。
金錢不能把人與人的關係連係,這是的。不過——我不能不這樣想——假使我有了很多的錢,這錢可以把我工作從低等的職業的一般人的嘲笑卑視意義中救出,我將在社會的反影上映出另一個麵貌來,這也是事實吧。
在所謂知己中尚有因了我衣服違反身分將我看成比花子還漠然的,雖然我不會因為這樣去把服裝改成豪華,可是我被人類的估價也就可想而知是怎樣定下了。我的知己啊,在時代的追逐中,我已下沉到池裏沼裏,趕不上來領受你們的純潔友誼了。不過我告你的是在池裏沼裏的人是仍然走著自己的路的。我承認你們的聰明,知從形式的表章上定下人的等級來。你們永遠是對的,這如你們永遠應當勝利一樣。你們的常識代表了世紀的進步,也比如蚊子臭蟲的存在代表中國的文化存在一樣。凡“多數”便是對的,你們是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