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年(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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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近來,很多很多的機會隻給我茫然呆鈍。在呆鈍中時間與生命是沒有意義的東西。我奇怪我自己,以為這樣的繼續是於我有益。

自己的生活也將同自己的工作有同一命運,被人看到的隻是那頂不精彩的一麵,而這樣的錯誤的被人賞識下來,是生活方麵的損失比起其他更多的。我能夠忘掉了我自己一切的存在,則同時把別人因我存在而有的什麼什麼也同樣忘卻了。

因此我總想設法把自己姓名換成另外一個,不怕是起始,我也來起始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社會中建設我的新生活,原有秩序全捐棄不用,這樣,變成事實,於我是有著不少利益的。是落伍也罷,這樣上了戰場而被打下那是不會抱怨社會的待遇不公平的。隻要我有力,我能選我要作的事去試驗,在事實的爐上可以煉出我的真金。倘若說,煉也罷,實際材料還是一塊銅,那在這證據上我可以安身立命,因為似乎從“煉過了”的一句話上便得到那安身立命基本了。

一切對我的錯誤,愛與憎,忽視與同情,除了我另外成一個人外終無法使我從這苦楚中超生的。

說是深深陷在池裏沼裏,這池沼的陷入終於會到連想拔的勇氣也尋不出的一日吧。

八月十四

寫了一篇名字取作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作小說,事實的寫述太少,心情的辯解太多,成了幾乎像是論文那類東西了。我是無法把小說作好的。雖然這是同過去許多作品一樣,並不缺少力與真,但這為過多的問題上詭辯所影響,不是能使我滿意的東西。

我的工作方向似乎是應變更,另走一條路才對。不拘拘於背景所在,句子的組織,應當變成自己的句子,不缺少通俗的明,特異處又能得到本鄉人說話的真,或者在了解上容易得到效率。辯論,研究,解釋,是都得應有自己的文法將調子加強加濃的。

把筆投下,酸楚在心,人是太疲倦了。

到這時,需要類乎家庭這東西了。就是有媽同妹在身邊,也還可以從這中得到換一口氣的方便吧。如今卻正是錢不寄去兩人即有在北京挨餓的惶恐,而自己,卻這般無用,縱得著仿佛恩惠的某大書館允許,隻要有按行市兩元半拿錢,也不能多作!

我是真應當養成純為拿錢而作文的習慣,才能對付市儈的。兩塊半作數,還是人情,這些人究竟是有知識的人,拿了小小的一筆錢來開書鋪,究竟比開工廠的利用人身上牛馬的力方便多了。賺錢固然少,本卻也不大,而所謂足資運用苦文人者又正這樣多,差不多隨時隨地皆可以有肘子與肘子觸著可能,書鋪是可以開的。

各事各業到近來,似乎都可以用罷工一事對抗資產代表者了,卻尚不聞文學的集團將怎樣設法來對付榨取自己汗血的老板。真是到了義憤填膺那類時節,一同來與這些市儈算一總賬,也許可能吧。但這要到什麼時節才有這樣大舉呢?在此時,青年作者中,已就有少數被這壓迫死去了,不死者亦忙於二塊五或一塊五角一千字的工作,日夜孳孳的努力,卑辭和色周旋於市儈間,唯恐居於半施主性質的市儈生氣不要。

在他們,是看透了作者的窮,以及時間越久脾氣越不適宜於改業作他事的,便互相半宣言的說道:“不承認這社會形態想怎樣怎樣者,且聽著:我是你們的主人,思不利於主人者,那是不行的。他不高興這待遇,他請便。不過在此我還有一句忠告,你們覺得這辦法不滿意時,以後那生意就不必作,生意一失我真可以想象你們挨餓的樣子嗬!若他是一個聰明人,我決定他是不像應當有牢騷的。”

徘徊了,仿佛耳朵邊響著這樣話,放下不能,努力也不能。一個生活上的落伍者,還希望蓄著力反抗什麼,是妄想嗬!

今夜無意中,與也平丁玲走進北四川路一個咖啡館,到了才知道這是上海文豪開的。到此的全是曆史上光芒萬丈的人物,觀光真不可不算是幸事了。幾個野雞模樣的侍女,充分的表現著一切肉感的體裁,於是這一般文人靈感就來了,詩也有了,文也有了。在作生意方麵,則雖不比賣書賺錢,蝕本的事顯然也不會。他日有人作文學史,實在不會忘記這些對藝術發揚盡過大力的人;——至於由本店編印文學史,那當然不消說是不至於遺漏的吧。

到了那類地方,我就把鄉巴老氣全然裸陳了,人家年青文豪們,全是那麼體麵,那麼風流,與那麼瀟灑!據說浪漫派的勃興,是先在行為上表演,才影響到文字學上的,正如革命文學家是革命成功以後來產生的東西一樣,中國在這一事上實炫耀著民族的睿智,大可以給人傾倒的。

在我的心上,成天的放下了女人一件東西,恣肆的撒野,放蕩的開心,是並不以為自己是對於女子感到可怕的。誰知一到這類地方,我卻懍懍栗栗了。這樣的女人,也能給以藝術或其他靈感的啟發,以及情欲的飽饜,是上海文豪的事吧,決不是初從北京跑來的土氣的我所能享受的。有許多地方,我是的確太土了。

自己隻能用“落伍”嘲笑自己,還來玩弄這被嘲笑的心情。

八月十五

聽一個朋友說,仿佛有這樣事,在“革命已成功”的今日,思想向前比思想落後還多災難的。隻要稍稍留心,把晚清及民國縉紳錄上人物數數,再來看看今日的局麵,便可知這話不錯。

什麼算思想向前?當然有人回答得出。但是,倘若回答的人是指著自己鼻子說話,話是這麼說過了,他的心,卻是願意妥協另一麵,“皇家供奉”的事若可作,他便不必冒著多災多難的向前邁步危險,一轉而為中正和平忠實同誌了。

向前若說是社會製度崩潰的根原,可悲處不是因向前而難免橫禍,卻是這向前的力也是假裝的烘托而成的,無力的易變的吧。

真的向前也許反而被人指為落後吧,這有例子了。

然而真的前進者,我們仍然見到他悲慘的結果,這迫害倒不是出之於政府,是所謂求作“皇家供奉”而不能的驕裝勇士人物,他們可以製這類儼然落後者的死命,因為一麵隻一個,其另一麵卻正是那麼一群。一群自命為向前的人物,眼尖手快的將那獨行者打倒,他們便勝利奏凱了。

天才永遠是孤獨,孤獨的見解多是對的。對與不對是訴諸曆史的事。而所謂深夜獨行者,他是終不免被人迫害無以為生的吧。一群與一個,在思量的斤兩上,天秤向一個的這一麵傾,是可能的事。但把作戰方法混合到生活事業上,特殊的卓見隻助成其多災多難的機緣而已。

在最近,我們不是又可以聽到許多人喊打倒個人主義麼?國民黨如此,共產黨如此,甚至於已經作官的幾個無政府黨也如此:其實何用多費唇舌。所謂個人,個性的獨具,在社會中已就有若幹機會被社會龐大的力壓下,縱不死也喑啞了。

大群與小群抗則大群成功,小群與個人抗則結局當然可知。如今是凡為一群全可說是勝利了,可幸哉!

八月十六

把這日子記下,我似乎就可以放下這一枝筆了。

利他與自利,都不是無生活力的我所能思索到的。

聽到六弟來了,在南京,所以寫信去問他,若能來,就來,談談話。我們是五年不見麵了的,這個人的風采想來也全變了。要保持當然辦不到。假使時間不能將人改造,那這個人的脾氣的存在是可怕的。他太暴了。正如我太弱了一樣。所失在過分,因了這樣便免不了在生活中多小災。

短短的時間,把我變成怎樣無用的人,在他的清明正直眸子裏是可得著正確反影的。

想起他,明天後天會來吧,就仿佛心中湧著歡喜。但也像很慘。我們大致全老了,老不是可怕東西,但在相互用著中年人心情,來觀察這對方的心,且客氣得像客,是很可怕的。因此就不由人不追想十年以前的打鬧情形來了,仿佛兩個仇人,如今卻用別的心情來接待這仇人,時間隻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