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是很短的一個過程,不過終太快了。十年來各人在命運中建設了自己事業,各走各的一條路,各因著各的環境不同而歡樂悲哀,人的生活真是一件奇事。
聽到炒菜的聲音。聽到這樣聲音,就覺得菜是下鍋在炒了,一分鍾與一點鍾在鍋裏呆,味道會生出怎樣不同吧。這正如人了,我不應當想象那生菜的新鮮顏色與風味,時間是我們的火,事業是我們的鍋,因為我們已到炒焦的將近了。
許多思想是近於呆子的,越呆也越見出人性。
今天人疲倦到不成樣子,全身痛。夜裏差不多不睡。
我想些什麼,我是不敢追問的。一些危險的又複可憐的思想支配了我,變換的煩惱著各樣煩惱,唉,這生活。
我要什麼,或者能給別人什麼?在這疲倦中是連一句適當簡便的答語也找不出的。
八月二十二
筆一停頓下來是整七天。料不到是這麼一周我還是為疲倦包圍,一事不能作。去者悠然而去,來者亦正倏然而來,這中似乎並無一個我存在。
人是真病了。頭痛,身痛,呼吸仿佛也非常吃力。
不能想什麼。
這是慘事,人是這樣死去了某一部分,而活著的部分也不過代表是與死接近。
這一周,我作了些什麼事?沒有可以作我自己回答的。我隻更看得清楚我自己一點。我應當設法找一點錢轉鄉下去,這地方實在不是我呆得的地方了。我可以回去作一點別的事,或者成天同幾個老朋友打點牌喝點酒過日子。雖說那麼也不是生活,但那種生活將救我,給我一些力氣,給我一些新的興奮與憎嫌,於我是有用處的。此時我幾幾乎連憎嫌這會事也等於零。我能恨別的,我就可以在恨中生出另外一些思索。到恨也不能,這我還算得存在麼?
來此一共是二十天,得了《新月》方麵五十塊錢,《小說月報》二十塊,也平處十三塊;共八十三塊:用完了,幾乎是不曾有過這樣事似的,錢是隻餘三塊了。還是日裏夜裏嚷著窮呀困呀的過日子的人,卻胡塗的用了這樣多錢了。
我是適宜於一錢不名的生活,到那時,才會寫出什麼的。倘若說偉大作品之類,在過去,或未來,都會有,那麼這產生的來源,總不外乎要窮來通吧。
我咀嚼自己胡塗的用錢,便想起母親說的應當有個妻來管理的事了。不然真不行。不過這時到什麼地方去找這樣一個人呢?誰願意作這樣一個萎靡男子的妻?說是有,我可不敢相信的。
今天到《新月》饒子離處喝了一杯白蘭地酒,竟像是需要酒來壓製心上湧著的東西了,我設想若能變成酒徒,倒總不算是壞事。
八月二十三
睡得太少了。
維建到此睡。對於他的事,仿佛說教似的談了一晚,滔滔的足使自己吃驚的精神,用得真不為少了!但是,說到的,不正如自己的事一樣麼?自己就從不曾用力氣去改正過一次。僅一次,也不曾作過!作事作人,照到所業已了然的方法,向前一步,我不是就可以將我這生活改變過來麼?
我是從不作過這樣悔過一類事的。我能說,能領會,卻隻不作。
力的消失成了不可補充的情形,吃飯,睡覺,休息,玩,也不能將我所要的氣力討回。沒有力,什麼事可作?
打我自己的嘴也是空的吧。
八月二十四
人覺無聊。仍然為煩惱支配到身心。
到萬孚處聽他談了若幹女人的事。我倒仿佛是一個非常適宜於聽這一類故事的人。看別人,或聽別人,自己是無分的。然而從這中得到一點難於解說的寂寞;又為這寂寞而愉快,是我此時的心情。
回來,喉部發炎,若是白喉,則不吃藥,盡它加重,決不悔。我真不能再顧到家中人了,我願意死。我明白我是終會為一些什麼說不出的壓力把脊骨折斷死去的。死的意味雖想來也有點兒慘,不過較之於無辜青年被殺頭,應當說較高一著吧。
八月二十五
像是白喉,痛著,飯也難多吃,然而不怕。
要死,讓它死去得了。我沒有活的理由的。
為獲得,或犧牲,活下來,是應當的。如今的我可為什麼呢?
忍了痛從第一路電車的這一端到那一端,靜安寺的鍾是九點三十五分,施高塔路的鍾是十點卅分。差不多有一點鍾消磨在車上了。要會的人卻不見。但另外見了一個人。說是在彼不在此,也成吧。
不知怎樣回來卻傷心,哭了六次。
我有可以哭六十次的理由!我摑我自己的臉,懲罰了自己,於是又來憐憫這被懲罰的無用的我的心。這裏總有一個人能明白我這原由吧。
世界上是沒有女人要我愛她的,因為這出之於我便似乎是侮辱了女人。我明白怎樣不使女人討嫌我的方法了;明白了這個對我也有益。不讓別人有我的影子在心上,則我的醜樣子,當少一個人知道了。我還深悔我仍然認識了一些人,其實是不必同這些人道名道姓的。
一個頂荒唐的意見支配了我的頭腦,已經有多年了。我總想把生活徹底改造,從前的好歹全放棄不要。我若能這麼辦,我將去作奴仆,看一個另外的世界。儼然是一樣事情也不能作的我,真隻有找那具有好脾氣的主人一個方法了。這時有什麼人要這樣人我也願去的,隻莫把機會給我憶起過去——把眼前的一切全從記憶中抹去。——我的新的生活即或怎樣給我煩惱勞頓,也總不至於如此時情形吧。
誰知道什麼人要這樣一個仆人!
八月二十六
到此近一月了,一事不作。懶惰是該死的,但過細的究追這遠因近果,可詛的比可憐的地方似乎少一點。為什麼我成了今日的我呢?
想到找尋職業的事,人便胡塗的傷起心來了。在沒有向誰開口以前,先看看我所熟的大人先生,就全是斷定了我不是作事的人的神氣,在這些“知己”麵前我能說我絕對作得下某事某事麼?
作事,倘若說,真是去作,也總可以吧。如今卻是作官。我究竟懂得到了多少作官技巧與藝術呢?——作官是天才的話,當然可以相信,因為如今的學者,作官以前是並不曾聽說過是學了多久升官秘密的。但這個我也不缺少麼?
也想到,朋友中先是在生活中並不曾表現著怎樣才幹,但一到作官時也就自然而然熟了個中情形處之泰然的。可是總不是我的事吧。
看到了在中央副刊發表的不死日記,就得哭。想不到是來了上海以後的我,心情卻與在北京時一樣的。我在此,是已不會把媽殺死了,也不聽到別人罵我了,也不再來讓一個房東女兒宰割我的心了,可是我不仍然是以前的我麼?
仿佛告化子的生活,縱厭倦,要放下,也不成。
無意中,翻出了三年前的日記來,才明白我還是三年前的我。在這三年中,能幹人,莫不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了,盛名與時間俱增,金錢和女人同來,屈指難於計數。許多革命家已作官了,許多……
所謂許多許多,殆全變。十七年當然與十五年不同,貴戚世家新興階級成立以外,還有所謂文學家的老牌子,也俱各安富尊榮樂享厥成了。
徒然的牢騷,真應當被青年美貌唇紅齒白的革命文學家代取綽號為“該死的”吧,就說是害怕,以後將方向轉變似乎是必需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