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日——星期六
聽人說,記下了日記,將來有許多用處,仿佛還可以賣錢,我定下誌願,從此以後要每天寫日記了。我們主人,(應當說朋友啊,他曾叫過我為老弟,平時也喊我的號,很親熱,這的確是一位好朋友!)成天也寫日記的,不過日裏所作的他不寫上,——照我所知的譬如打牌,吵架,生氣時用手杖打書記之類,他不寫在日記上。——寫上的卻滿是不可信的話。大約因為他是國家大員,又是有學問的人,所以在做文章吧。寫日記若認真,照直寫,像我不過一匹狗,說狗話,自己看來也不順眼,這也是事實。然而我當天賭咒,我要“忠實”自己的。一個狗當然不好說謊忠實於某人或某黨,騙錢騙飯,但我還有我自己。有些人似乎是因為不要自己,所以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卻作成某某“走狗”的。我寫到此我想笑了,既然人都可以稱為狗,我為什麼不可稱為人呢?假使我那朋友讓我穿上體麵的衣服,排排場場的到社會上同紳士們應酬,我當然也是紳士!
我並不否認在社會上充紳士是壞的。單是享樂,就是我這樣一匹狗,也有充紳士的必須了。
三月初九日——星期日
我說過,我的日記要按日寫,我就按日寫。
今天晴,天氣暖,溫度好,真是好春天。
(我心上好快活呀!)哈哈,這簡直是新詩了,我應當塗掉,另外說,我心上快活得很,仿佛吃了仙丹妙藥。若是我那主人——嗐,我又說主人。我那朋友,若是如此神清氣爽,他又必定說是念完《法華經》的結果了,其實我是並不念《法華經》,也不念別的什麼經,總之不念不背不讀誦,仍然如此舒暢的。
我隨我朋友到公園去,玩了一陣,坐了一陣,看了一陣,(我可不喝茶,我試過,味道苦,像藥,要不得。)我見到許多紳士。紳士們,見了麵,親熱的握手,和氣的點頭,快樂的談話,氣概從容不迫,真是可以羨慕的。我若將來也成了紳士,我就也成天去公園。不過茶我決對不喝,我不同人點頭握手,我玩我的。公園無肮髒人在場,空氣很好,合衛生,大致是真的。
假使真有這一日,不知人家稱呼我是狗,還是人!?我不懂這規矩。我想這總有規矩的。中國賣煙有禁煙條例,賣人口有行市,我們的事也總不缺少規矩的吧。
我想到未來的那一日我就忍不住笑了。
三月初十日——星期一
哈哈,我的氣運!你們不相識的,為我賀喜吧。我不單穿了體麵衣服,從此是上等人,而且我是國家的官吏了。我說過我不作官的話,是的,我不否認,如我不否認我是無政府主義者一樣,我曾經同朋友談過。但是,我如今才知道作官後仍然可以保持我個人的信仰。隻要不放在口上,(放在口上的當然是做官的工具,)我這官作來並不算與我信仰相違的。
我是拿五級薪的二等科員,在我頭上的上司是科長廳長,在我腳下僚屬是書記司書生之類。我也如其他科員一樣,應當辦公事。以後我當然很忙了。我以後必定按照衙門規矩起床上衙門,當然不能像先前浪漫了。我擔心的是我對於許多事都不懂,我到衙門會鬧出一打笑話。還有那地方,似乎還有女的同事,我真不慣。女人一定怕我咬她害她,不歡喜我。因為樣子醜,他們都看得我很遠,不與我交言,也總有之。唉,我想起這些來就有點心煩。
但我今天應當是很快活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就做了官。或者是我為他們主義盡過力?我攻擊過“軍閥?”(我看到過兩個軍閥,主人告我指點我看的。)我咬過到衙門來請願的群眾?我實在不明白。不過我想作官大概也用不著許多理由吧。如今革命成了功,建設處處要人材,各部各局設了數不清楚的機關,未必每一個機關中的每一個職員都是有拿薪水的理由的吧,我何必在此事上疑是誤會,把心不安。我以後照到別的同事一樣,安安分分作下去,看事行事,保可不生問題。
上麵的思想是起床以前在床上想的。到起來以後,我走到朋友那裏去,問朋友,朋友笑。
他說:“這不知道麼?完全是我幫你設的法!”
“是真的嗎?”因為朋友平時同人說假話似乎比說真話多。
“難道對你我也說假話?”朋友見我疑心不決,有點生氣的樣子。
我連忙說我猜是猜想到了,故意來問問的。朋友就打哈哈笑,說照我這樣聰明,不應當不明白這事的。我真不知應如何感激他。我許下了一個願心,等待再有年青人搗亂說我朋友是腐化分子時,願意印刷一千張傳單說我朋友是好人,為他證明。我賭咒要作到這事。
朋友要我放心進衙門去辦公,不必害羞,事情作不作不要理,坐到辦公廳自己桌上,玩幾點鍾,我點頭。
我就上衙門,我的新衣,我的儀表,我相信在同事中曾起了驚訝。他們對我非常客氣,連科長也是一樣,像老朋友又像老親家。毫無拘束的談笑,以及毫無拘束的玩,我感到作官的方便。我笑我自己不曾上衙門以前的膽怯,這真可笑。我知道,他們是因為知道我是一個要人的朋友,所以特別想同我要好的;那種要好情形,簡直是一見麵就得拜把子呼哥喚弟。我看看這些年青的同誌,(他們喊我是都喊同誌的),我覺得心上輕鬆。一個兩個臉嫩嫩的頭發溜光,全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我很歡喜這些同誌。這些同誌衣服全穿得很入時,打扮得體麵標致,如像赴宴一樣,我自顧不免多少有點慚愧。雖然我的衣服是新的,材料也好,式樣也好,不過我的臉,那麼毛胡胡的,簡直像不曾刮過一樣,真不行。我應當買一把保險刀的,我不能在此事上慳吝,省得人笑話!
三月十一日——星期二
夢到一個地方全是人。似乎開大會模樣,有主席台,有糾察隊,有大的白布寫的黑口號,有散傳單的人。我滿想擠進去看看是些什麼人演說,擠了半天還隻到中間。我眼睛平時並不算壞,耳朵也被人誇獎過,這時卻看不清這主席是誰,也聽不到他說什麼。我還用了我的嗅覺,(因為我自己相信得過,若是主席是老頭子我嗅得出。)也失敗了。問左右的人,他們也搖頭。但我從地下撿得一張傳單了,看傳單知道了是為反對日本出兵的事而起的。一些提案,仿佛由主席念出,就無條件通過了。凡是規矩照例一到了通過一個案子,在下麵的一群全應喊“政府萬歲”“主義萬歲”,所以我也叫了兩聲。到後來,大家遊行,高聲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時,有些人喊順了口,把“日本”喊成“英國”,於是這人就被指揮批頰,說這樣不小心,隨意亂喊,還成黨員嗎?那被打的人默默不再作聲,這人的服從,使我佩服。
不過我心中就有點奇怪。我還不曾聽過英帝國主義打倒的消息。也許我這不大歡喜看報紙的狗,淺見寡聞,所以不知道這麼一回事了。我就設法咬一個人的衣,問他道:
“先生,同誌,我們口號為什麼不同先前了呢?”
那人搖頭不懂。我再說:
“同誌,我問的是為什麼隻有日帝國主義該打倒,其他卻不過問?”
“英國同我們政府要好了,你不知道麼?”
我慚愧了,因為這同誌的一說。我連這樣一件最近的事情也不知道,真淺薄!
夢的地方不久又變了,我到了一個很生疏的地方,昂了頭,看到一塊匾,寫的四個大字是“天下太平。”大致此時真已到了天下太平的時候了,我歡喜得跳躍。中國統一了,一切舊軍閥,全改了名稱,由督軍省長改為委員主席,警察官改了公安局長,知事改為縣長,在名稱下全國已經統了一,每一個要人兼的差至少是五種,年青人不滿意的全當共產黨殺盡,革命當然是可以算成功了。我用我公民一分子的誠心來感謝這些首領的建設。我若是懂得做詩,用古韻湊四言八句,我必定寫一篇詩來頌禱這些首領的長壽多福。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真是值得敬服,我不是特別諂媚來擁護他們,若有人罵我,我決不承認!
我還夢到……
唉,夜長夢多,一夜真不容易過去!我但願有些為我歡喜的夢,是真的事實,其餘一些我所不歡喜的,就按照夢的成規,把事實恰恰放在相反一麵。聽到朋友說,夢到抓屎的主可以發橫財,可不知我夢到天下太平,這兆頭是在什麼上麵。
我今天忽然想起我的科長是夢中被打耳光的那人了,我看到臉有點腫,他做的文章是在革命月報上發表,曾罵過專一來到中國內地殺中國人的英兵。但我似乎又記得科長隻被上司警戒過,並無打耳光的事情。當真的,處此革命政府的情形下,辦事員職司上,打是用不著。除非上司是作過舊軍閥,懂到打人的趣味,以及打人的效果,決不伸手。
然而我為什麼專在此等小事上來記我的日記呢?被打被殺,不要理由,也可以隨便的執行,是目下的事實,我能成天來記錄這些麼?
我應當念一篇革命正義與人格,這文章將來極有用處。
三月十二日——星期三
同事對我真好。我說這個仿佛已有幾遍了,但不得不再說一遍。
我以為作科員的成天有事作,誰知做官與作科員是兩件事,我如今是正在作官。練習我的懶惰,到了家,則就是我升遷的時候了。事情越大越不必作事,這是在中國作官特別的好處。這有什麼辦法呢?製度是這麼定下,習慣養成於前清,在先不明白偉人的身體氣魄健壯的原由,這時可就全體知道了。衙門不是銀行商店,也不是酒館菜館,當然是應當有許多人閑著,坐到軟的椅上,口中銜了煙,享受那談閑天的福氣!
我不慣這生活,我同朋友說過。朋友卻笑我,慢慢的自然會習慣,我不大相信。雖不十分相信,但我明白紳士就是這麼養成,若我並不反對世界上有紳士,我的生活真是應當在一種長久訓練下變成另一個我的。
說到變,我又想起一樣事來了。變的事實是有的,如像近來的奉天一樣,也容易得很,隻須把旗子一換,就把北伐完成統一中國了。不過這也恐怕不是他們首領所料到的事,假若是早就料及,那要換旗子總不是難事。若早知道旗子一換就成功,那打仗的人,當時決不隨便放槍放炮,聽說炮彈從外國買來,價錢並不少,即說中國人卻無價值可言,一粒子彈即是一點國庫,不很合算吧。
我說這話,或者有人就要駁我,因為我是一匹狗,人的事那裏能隨便發表意見。我這日記以後真不可送另外一人見到,不然我便會憑空變成共產黨。
天氣漸漸熱了,山上的草長齊了,公園的花開了,乘星期,我將同我朋友玩一天。今天到公園,見到許多偉人在賦詩,背了手在花陰下走,有些又正用手抹著胡須,作著那“拈斷數莖須”的辛苦事業。朋友說這些人是“太平宰相”,還有在那土坪上打太極拳的,朋友說這是“儒將”。太平宰相同儒將,都並不討人嫌,樣子和藹,身體肥胖,氣概雍容,語言清朗,我幾幾乎不能自已的喊出萬歲來。有這些人治理中國,一切人,對於中國前途,不樂觀可真不行!可惜我不懂中國舊詩,不然我可以把韻抄下來,和幾首詩,同這些偉人唱酬一番,顯顯我的才情。
三月十三日——星期四
到辦公處,聽到同誌中一人說,從北平,送來一大批災官,可以去看,像看戲。因為這之間並不缺少那另一時代的偉人。我就去看。看見了。我還同他們說話,問北平情形,知道許多我想知道的事。
災官樣子真可憐。可是,我將來不會到這樣情形麼?人的事料不到的很多,我不敢太相信看相人說我的話。我看看,在災官中,相貌好不是沒有人,且比較起來,似乎全都是很有福氣的相,但眼前卻很苦。我遇到一個災官很聰明清白,他同我說,“自己是享福夠了,應當輪到受苦的時候了。在當權時不要冤錢,所以如今就成了仿佛災民模樣的東西。若在先學到目下偉人的機智,能應用許多機會把私蓄增加起來,則此時住在租界上或者還有被綁危險。”
這話大約不是憤語,他說話時神氣洋洋如平時,一點不緊張的。他的話說得很對,可是要我同意也隻同意一半,因為即或有了錢,果能如目下高等行政官,有權有勢,被綁總之不會有吧。聽說綁案雖多,綁匪半數出身於軍人,所以倒不忘本,認黑白,講交道,這例子可以從本事件上可以找出的。我們還不曾聽過革命偉人被綁過一次的新聞,我希望有這事,夢中也還是並無人告我這樣一個消息。至於說,軍人的錢,是在槍上,拿得拿不得全要勇氣,綁匪不消說是缺少勇氣的一種人作的。若綁匪有槍有勇氣,那他也可以在另一地方正式掛旗成軍了。
至於說,綁票人,間或有與當局偉人是親家把弟兄的,這話不可亂說亂信。即或不是謠言,也不能說,也不能聽。我們並沒有見過綁匪頭上刻得有字,或身邊佩有符號,我們又不曾聽偉人提過這事,當然全信不得。至於外國報紙,說綁票案與軍餉有關,更屬無稽之談,此時中國各省,全不缺少鴉片煙捐稅,譬如四川一省,有田不種煙者,尚當課以懶捐,收稅方法既完密異常,且寓禁於征,正大光明,建設開始,禁煙局成立,極力整頓收入,實大有可觀,豈有舍此方便,別圖不可恃之途逕?外人造謠,真可切齒,明於中國情形的外國人,是決不至於為這謬論謠言煽動的。
嗬嗬,我今天寫了些什麼話在紙上了呢?說災官,說綁票,說禁煙,我的思想全部都不隱不飾寫到上麵了。讓我思索一下,還忘了什麼事不做。……我將思索一點鍾。……我記起來了,我忘了我自己一件大事。……但我不能將這樣事寫到這上麵,我怕得是將來自己見到這日記紅臉。我胡胡塗塗的做了一件隻有做夢才如此開心的事,作過了,還有證據證明不是夢,真可以說是糟糕!
事情在別一個同事作來是平平常常,不當成正經事體就會當成遊戲事體的,我可不。我隻是胡胡塗塗。我非把這胡塗處寫明白不可。盡他日紅臉,我也將寫載詳細,才算真實。紳士要虛偽的名,所以時常說謊賭咒,我可以不必學上流人!我的事情……唉,還是不說好。
我休息了,思索了又一點鍾,看到底寫上不寫上。……唉,還是寫。
我對我的一個女同事,作了一件呆事!!!我幫她辦了一件公文,把公文辦好,送到她麵前,作呆事的機會忽然來到。我偎近她了,用舌舔了她的手。
她不生氣,用手打我的頭,說我太諂。是的,她這樣說的,她不生氣,她笑,我決不看錯。但是她冤了我,雖然當時我並不分辯。我有什麼諂的本領呢?難道凡是一匹狗,它的行為就都是諂麼?難道這隻是狗做的事麼?
我不能這樣生著無害於事的遐想!我想我可以愛她。女人歡喜的難道不正是因為男人善於買媚一事麼?我似乎見到一本書上曾這樣解釋過女子的心理上的常態過。我又似乎記到是朋友同我說過,朋友說他若是有我的聰明伶俐,絕對可以同他所歡喜的女子要好了。這話我總以為是朋友取笑我的話,實在不大敢信以為真。如今可好了。我可以來在我自己的事件上證明了。這事我暫時總不能同我的朋友說明,我得隱瞞一切人。這是我的私事。在先我以為隻有人有私事,狗是不準有私事的,此時我推翻了我的意見了。凡是我的私事,他人無權過問,我賭咒決不能把這秘密告給其他一人。
“鳳,我先是仿佛你可愛,如今卻因為你對我很好,我當真覺得你十分可愛了。”
唉,我自言自語的說這話,真近於害相思病的呆子了,我還是睡了,省得煩惱。
三月十四日——星期五
一個新的天氣帶來了新的希望,我起了床,運動了身體,作了八分鍾深呼吸,心情愉快。但是忽然風來了,雨來了,從我心上生起的風雨真不容易躲避,我想起了鳳的身分與她的友人來了。我怎麼也不能忘記我是狗的事實!別的人,妄想總不缺少理由,我可是靠什麼理由來希望要她愛我呢?她知道我是狗,難道她會因為我有狗的德性生了賞識,對我便甘心情願麼?一個男人,固然也有專靠放賴,使女人傾心,終於投降的。有一個女人,我還聽到是被男人糾纏不過,所以不要身分,隨到男人私奔的。可是這全不是我的事。我的前途並不可說樂觀!
我想起我是應當在事業上努力的一個狗,所以暫時把苦惱放下,上衙門去辦公。辦公卻遇到女人於大門邊,她見我跳跳躍躍走過她身邊,對我笑,喊我的小名,我嗅了嗅她的裙角,打了一個嚏,就走過身了。唉,誰也不明白我辦事無精神是為什麼!連她也不知道我,還說別人嗎?
沒有人知道自然是我的幸福,不過她不應當不明白。我以為她是假裝。大凡一個男子的秘密,最先看出的總是女人。她眼睛看得出我懶於作事的原因,但她的口是為準備接吻用的,自然不說什麼廢話,也決不會逢人便告。
我心裏實在不快活。天氣越好我脾氣越壞。我又不能同誰去談心,又不能安心獨自坐在桌上辦事。我愛她,越看越愛!愛從心上湧起,卻不能在她身邊去說。且我猜想得出,縱是說,她也可以說全不懂。一個女子對於狗的言語她是很有理由說聽不懂而加以拒絕的。一個女人除了自己蓄養的狗,因為知道脾氣全無懼心以外,一匹半生不熟的狗,總不能十分親近。嗬,我悲哀!
三月十五日——星期六
這一天我很悲哀。天氣,仿佛對我同情,也悲哀起來了。早上落小雨,落到晚,還不晴。天上的雲氣是有散盡的一時,我心上的悲哀可不知到何時才見開朗。
可是這風若從鳳方麵吹來,我不敢說這悲哀有多少時候能留在我心上!
人家說,悲哀時,你做首詩吧。我做詩,我倘若真能做詩,她會從詩上知道我心情是怎樣一種可憐心情!我待喊,我的天,我的神,你救我,若就蒙了救,得她來援手,那我非買一本新詩指南來學做詩不可。我如今縱喊,是空喊,或者還會被人家罵我發瘋,我即或要愛,我不能盡一些人隨口喊作瘋子!.要愛的人在這世界上也很多,縱無一個人願意因此加上一頂愚人的王冠到頭上吧。
我想起不少的精致透辟言語,預備同鳳去說,一當到她的麵前,我所有的話全完了。我的話像冰,在日頭麵前不得不融解。我的話是鉛作的針,遇了水銀就化了。我的話是為我自己說,倒並不像為她說的。
我很無聊,十二個,一百二十個,一千二百個,整個的無聊呀!若是天秤是可以稱得憂愁分量的東西,我真要借重這東西為我過秤!
三月十六日——星期日
往天,我笑別人,跌在戀愛裏時全身的抽縮不安,愁眉苦眼的向人,作賊似的躲躲閃閃。如今我仿佛也到這地步了。
今天天氣好了點,我心上的東西還是昨天一樣。
昨天,到衙門去,一個同事三等科員,見到了我樣子,失了往日的活潑,就問我說,“好朋友,莫非有心事麼”,我說,“心事是不會有,但是身體上的確是不很舒服。”他說,“你打拳了麼,”我說,“我又不想考武士壯士,又不是革命偉人,打什麼拳?”他說,“那不一定,太極拳是國粹,是文化,不一定要論人論職吧。”
話雖對,我仍然不照到他辦。我可以讀革命真理或入黨須知五十遍,比打拳總還有效驗點。我不明白打一次拳可以得多少要人拍掌,我不明白比武一趟可以得多少錢,但我很清楚的是我把黨綱背讀成誦,則遇到升級考試時,我占的便宜總比學會一趟拳腿為有用處。
我當真就去讀我應讀的書,可是,我自問自己,並無升官發財私心,我敢賭咒!他們說作官不論新舊,發財為第一目的,看看不會發財的災官,可知這話亦正不缺乏真理。但我一有錢,我就害怕。請想,幾千幾萬,百萬千萬,雖然是紙鈔,是票據,我怎麼有法子弄得清楚?錢多了,想用處,(錢當是為了用才要它,可是中國有些人積錢是玩的。)我就想不出。我又不能像其他大人物那麼熟習世界金融,我又不能學有些慈善家的太太,懂得國內公債行市以及租界上地皮行市。我假使身邊有一千塊錢,就真不好辦了。也幸好是連一千塊的一半也不曾有,不然真是一件麻煩事。
讀了一陣書,精神真覺好一點了,也似乎把鳳的優美忘掉了,但願這書有這樣神力,能幫助我抵抗一切!別人讀這書,就可以應縣長考試,我讀這書卻能忘憂,大約都不是著者當年握筆時所能想到的。
今天是星期,我學一個基督教人,作禱告。我的禱告是在一本革命須知書前做的,我輕輕的說,神,老爺,主子,給我力,給我生氣,給我便捷,好讓我從戀愛中逃遁如野羊在獵人手中逃遁吧。
三月十七日——星期一
我顯然還是在鳳的手中,逃遁不了。她看我一眼,我就打戰。她一笑,我的心就緊。她說一句話,我就像聽法官對我宣布罪名。人家說,有了戀愛的男子對於女人,但思忠實為狗:這話不可信。我已經是狗了,我的忠實,為什麼還不為她所垂憐呢?她並沒有背了人說愛我的話,倒是多次當到若幹同誌說很歡喜我,當人麵前說,正不啻暴露這隱密讓我痛苦。我想對她說,可愛的人,這話留到以後說吧,留到並無一個人在我們跟前時說吧,又不敢向她如此請求。
我氣運不大好,才遇到這事。
我對於我的痛苦,隻有拿工作來消遣一個辦法,所以我向科長說:“願意辦三件長的公文,答應當天繳卷。”科長睜了眼,對我發愣,許久許久才說道:“同誌,你的勤幹實在使我佩服,可是這裏幾天來並無事可辦!”他說過後,且笑了,同我握握手,表示對我加以敬重。大約說願意多辦事的人很少有,所以我的話雖不曾實現,在科長心中,也覺著我是特別的忠實同誌了。我謝謝他。但我當真願意他給我辦一點事。我的耐心,我的性格,真不是適宜於做官!那麼成天坐,吸煙,談笑話,把某偉人的軼事提出數條來討論,互相便鼓掌,打哈哈,打酸嗝,打哈欠,這生活我幹不來!
見了鳳,我就想咬她一口。這思想來的真可怕。但這是當真的,我並不說過假話。也許一匹狗隻有這樣思想,一個人高超得多,關於吃,是全因為教育的結果,所以不能隨便說,也不能隨便引起這欲望了。不過我知道的事,卻又不盡然。我的朋友,那上等人,他就在一種很暖昧的情形下吃過幾個女人了。當到他要動手吃時,就把我逐出門外,說,不準在此呆,不準看,其實我仍然似乎看見了。我眼不見鼻子卻嗅得出。他放我進他的房以後,我裝老成,不說不笑,隻把鼻子聞嗅,那坐在大椅上的女客,就笑,且打我的頭。我不願意這女人的手這時放在我頭上,我怕悖時,所以逃出房外。一逃出房外,他們更好笑,隻聽到主人說,它聞得出哩。誰知道我豈但聞得出,聲音我也聽得懂!
鳳是正仿佛因為預備被人吃,所以長得如此豐豔美好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有些人就長得如此好看,使人一見就想吃她,有些人又使人一見就想逃走,是什麼道理?女同誌真可以說是奇怪東西,至少這衙門的一般男同誌將承認我這個話。
我對於鳳仿佛非吃不可的神氣,大約鳳也看得出了。她躲我避我。我很明白。我待說,“我的王,我的主,我這希望原無害於你,信我的誠實,憐憫我,讓我同你接吻,同你睡覺吧!”不中用的我又說不出口。
三月十八日——星期二
作了一個夢,夢到別人在吃鳳,所謂別人者,就正是我的朋友,我的上司,我的主子,我生氣得很,忍不住,就撲上前去。
……夢醒了,我傷心起來了。
我多麼蠢!我想起一些事來,更覺得自己是蠢東西了。上一天,同鳳散步,鳳作著那類乎很歡喜我的表示,豈不是全因為我是她所愛的人的狗,才那麼不拘於禮數來與我親熱麼?我的朋友,我說過,他原是能吃女客的人,他有那偉人的豐儀,以及偉人的體魄,又有錢,又有勢位,在僚屬的鳳當然有被吃的義務。說不定她是早已被請便的人了。說不定我的夢中所見就是事實。唉,我除了傷心,還有什麼可作。朋友把我安置到與鳳同科,豈不是要我就便監視到她的道理?她在諸同誌中特別對我親熱,豈不是因為知道我是他的心愛的狗麼?我真覺得我是受了辱了。我心中不快活。我肚中一肚的氣要發作。嗬嗬,我寧願跳河淹死我這無用的身體!
我失落了些什麼,卻說不明白。但實在是從心上失落一種東西了。我想頹廢學文人行為,我將在這類生活中找到發氣的機會。我不是人,要人的品德有什麼用處。如今許多人自己還不要盡作人的必須的責任,我這狗還講什麼道德身分?嗬,戀愛,使我高尚的是你,使我墮落的也是你!
雖然煩悶,我仍舊讀了一章民生主義。這書是法寶,我不敢生少許輕視心。我很惑疑所謂首領這種人,但我並不惑疑主義。若果照某同誌的說法,對首領不十分信仰,就是所謂叛黨,那麼,一個首領下台,主義也就可以說是完了,承認彼而否認此,話是說不通的。可是一般的同誌,同誌的一般,全是大學生或與偉人有親戚故舊關係而來的同事諸公,倒仿佛非常忠實。是忠實或者還是蠢笨,是擁護,或者還是因鳴鑼開道搖旗呐喊而穩固了自己地位,這是很可以討論的一個問題,我弄不清楚了。在我的話上,我有錯了的地方,是這一般同誌同事,全是聰明人,並不蠢,一個蠢人決不能在一個月或三個月中把黨綱背得如此爛熟!還有他們臉貌也莫不十分聰明——我不怕人說我措辭荒謬,幾幾乎我將說這些人莫不十分聰秀!實在說,單是聰明還不行的。一個標致的人決不是蠢物。一個蠢物決不能說是聰秀!
但是,說來說去,我說了些什麼話呢?我簡直是瞎話。我簡直是狂吠。是的,一匹狗,它除了狂吠為生活必須的事件一種以外,總還有別的在;我也應有別的。我不能但有感想。我不能說他人不對,卻疏忽了自己。我不能批評我所不明白的事情。我不能……嗬,我要抓出我心上的痛楚,如同從壇中抓出酸菜一樣,同樣是我作不來的事,但我同樣要作。我要時時刻刻來數點我的悲痛,那我就可忘記了世界上另外享福的人。我是我自己的我,所以也不當為別的一切使我過分煩惱激動。就是戀愛,也應如此。我可以從好的方麵想。
別人既大致皆有把鳳放在懷裏的可能,為什麼我不去設法?別人既都在我眼中有機會近鳳,我幹嗎不應當將事實給人瞧?
若是方便許我與鳳在一塊,無第二個人的眼睛存在,無第二個人的口存在,我將跪下,對鳳說:好人,請看我,為了戀愛在心上燃燒,靈魂也快烤焦了。我要使你知道,憐憫由你心中出來,如同甘霖從天上來一樣。我的戀愛比如黃醬,全是日頭所曬出,好人,你是日頭,盡管曬。我是“五百斤油”,你是硯,唯你硯石才能磨出我的精華來。我是本街楊正記老板的腳,為了朝山拜佛走成了跛子,好人,我預備走的路總比那楊呆子走的還遠。
鳳若是能體察我的心,我就幸福了。這幸福是一定可得吧。我想卜一個課了。我想許一個願,隻要神幫忙,使我前途順利,我願意在神麵前磕頭。我即刻走到一個平時極為我們科長信托的卜者處問了一課,運氣很好,說的話使人心壯。一個心虛的人,靠了瞎子的誑話,可以提起勇氣作許多大事,瞎子在社會上不算是壞人。在中國心虛的人正那麼多,迷信的廢除真是無道理。
得了好話的我,要實驗去了,我去找鳳。
嗬……血呀,淚呀,心呀,我要怎麼來說我的失敗後的心情?
三月十九日——星期三
人生是無意思的,任怎麼也找不出多大意思。情欲的饑餓是一種病,不然為什麼有人能無饜足的取樂,為什麼又有人禁食一世。我希望我這病終有一天脫體,我希望到這一天。
我在辦公廳遇到鳳,我戰栗。我斜眼覷她同科長說話,科長目中無人,不把我放在眼裏,同鳳那種親密,使我想咬他的脖子。事情更不客氣的是科長在我麵前同鳳親嘴,這算什麼事體?大的侮辱加到我頭上了,我估計了一下,看到底是咬死她還是咬死他,到後氣質上的弱點使我無聲無息的掩門走出。我為我無用可悲,我走出到花園痛哭。
事情簡單。別人不把我當人,所以他們在我麵前親嘴擁抱。我無論如何,總不是他們看得起的東西。
“良辰美景奈何天”,想起這好句我就流淚。我要這好風光有何用處。我若不是為另一種我所希望的愛情生活實現,春天對我的意義是悲慟。
我坐在草地上垂淚,用淚眼望天上的白雲,生了浮生若夢的感想。我不哭了,不傷心了,我仿佛得了解脫。我要過細的來看看科長的行為,就仍然到辦公室去。門不開,我聽到有人說話。
“科長,你同我到(死店)去好了。”
“就在這裏也不要緊。”
“我們那位同事會來。”
“你怎麼怕狗,他能怎麼樣?”
“它似乎也知道這些事。”
“笑話。狗隻知道吃屎,不管它是什麼人的狗!”
我幸好並沒有暈去。我氣得要命。但稍待,我想著“浮生若夢”的話來了,並沒有進門,隻在門邊低低咳嗽一聲,就走開了。
我糊裏糊塗走出衙門。在街上忽遇見朋友。朋友歡歡喜喜的同我擁抱,我卻沉默如一個死人。
朋友摩我的額,正發燒,朋友著了意,以為我或者遭了毒手了,就問我:
“朋友,你吃了什麼不高興?”
我不作聲。
他又問:“告給我,誰欺侮了你,衙門中誰打罵了你,可告給我!”
我有什麼可告的話?我這算被人欺淩麼?我有向朋友訴苦的必要麼?我告了他,又有什麼方法挽回我這下沉的心?我不理朋友,又想走開,卻為他拖著不放。
“告給我,為什麼今天這樣不愉快呢?是不是有了病,才如此頹唐?是不是想吃點什麼好味道呢?”
如此體貼的慰問,教我心中難過之至。我無話可說。我縱說也是枉然。我這朋友能幫助我在社會上得一個地位,能幫助我起居舒服,還能幫助我作一點別的事,如像帶我去旅行之類,可是卻萬萬不能使我得到鳳的愛。朋友慷慨的義俠的辭色,所給我的印象是徒然白費。我無從領朋友的情,我無從致謝。嗬,我的好友,我怎麼同你來說呢?我怎麼說我對於你好心的感謝呢?我是受了傷的,心上受的傷比許多詩人所說的傷痕還大!我跌在一件戀愛上,雖說是我有我明澈的理知,也不能將自己拔出這深淵。我是大約不久就死的了。我不願活了。我已經看得分明活的悲慘了。我以為這朋友還有其他大事要辦,就仍然掙脫他的手,跑走了。
我走到大街上望一切,又仿佛隻是被一切的眼睛所望。熱鬧的街上飛奔了要人闊人的汽車,旁道上來往的全是儀態閑雅臉頰豐滿的紳士,革命已經成功,天下太平了。天下太平,我的心獨孤孑無所倚恃,好政府隻管建設,個人的悲慘卻無從排遣。我願意與這社會分手。
我不明白我忽然如此悲觀如此消極理由,這也不是另外一人所能知道。
三月廿日——星期四
昨天晚上,回到家中,朋友在會客。客是熟人,我就走進會客室去。朋友摩我的頭,說我額部發燒如爐子。朋友又說我是病了,我就點頭。
我的確病了,一夜不曾睡穩。胡言譫語了半夜,若非朋友早明白我有了病,則或者以為我是瘋了預備把我打死也不可知。我的病是在心上,不是一天來的。這不是暴病,不是急疹,不是虎列拉,——我真怕虎,可是這病比其他出名的病還要壞。
我躺在床上不起,我頭發著高的熱,口渴心煩,手腳無力。我想這或者是可以到死的路了。果這樣死去,誰也不明白我為什麼!也許朋友可以到衙門去,說我是因公積勞致疾,因而死去,且為我請恤建碑。也許朋友以為我貪嘴吃白食,上了別人的當。也許朋友說我是不知保養所致。無論朋友對我如何細心,他總不會想到我是為戀愛死的。其實這事我自己又何嚐想到。為愛或單方麵相思,至於病、死,雖是平常事,但要人相信我也無意中做了這傻事,誰能當這種話認真?要男人信我是為相思病倒在床,比要鳳信我為她而病還難。
朋友一起床又來看我,說,
“阿大,到醫院去看看,住幾天,吃點藥,不然是恐怕有危險的。”
“我怕什麼危險?我這性命有什麼價值?”
朋友不聽我的話,仿佛雖聽到,也隻以為是牢騷,仍然要我到醫院去。
上午九點半我就到醫院的頭等病室了。
看到無數頭包白帕子的女人,全是年青美好,我閉了眼讓她們處理我。脫我的衣,脫我的褲,我不敢把眼睜開。
…………
醫生對我很客氣,大致是因為我朋友的原故,本來在平常不輕易見到的客氣的神氣,也傾囊倒筐放出來了。醫生究竟是人,不缺少勢利的機智。但是若果有力氣,我應當打這種東西一頓,我若把他打死,他也有該死的罪。能用了力把世界上每一個醫生痛毆一次,那社會上許多人都報仇了。我是清清楚楚在這世界上有五十個被醫生治好的人,同時也就有五十個因到醫生處受氣而病加重的人。
三月廿一——星期五
我的筆,日記本,全被一個年青女看護拿去放到櫃子裏去了。我向她要她就笑。我疑心她發現了我什麼秘密。一個年青的人,為好奇,這事是作來感到興味的。若果照我猜想不錯,那才是要我紅臉的事!她對我笑,豈不就是笑我呆呆的跌在戀愛上為可笑麼?雖然她正是這麼年青,這麼生長得好看,也正不缺少機會把一打男子也引到苦惱的海裏去,然而她不注意到她自己,還是開心,這種女子是有。
我又不好意思問她,我裝成生氣神氣也不行,我因為心虛,日記上記的全是不大道德的記載,也不敢多問這東西了。
這看護比鳳差多了,樣子不壞,可是我見了她不心跳。醫生說我心跳的次數比平常人快,但這決不是為麵前照料我的這人而跳的。他們找不出我的病原,我也不告。我縱說,這是一般年紀青的男子平常的病,但醫生樣子也不能相信,醫生的頑固自信,我是從他那兩撇胡子看得出來的,胡子是軟東西,尚且如此頑固的朝上翹起,何況其餘。
我的習慣是早上寫一點日記,中午寫一點日記,晚上又寫一點日記。如今因為躺在床上發燒,不許動,舊的習慣全毀了。早上不寫,過去了。中午恰是一個樣子。晚上,——此時,我卻又拿起筆來了,為什麼原故?這應得感謝醫生。我問醫生要我的筆記本,他告看護為我取出,看護才照辦。當看護把日記本取出,問我這上麵記上些什麼事情時,我才放心我的秘密尚不為人窺破。她問我,我隻得告她,說,這是自己的私事。她笑了。我就問她是不是也有私事,她不答。我心裏有點慌,仿佛另外一種病快要來了,難於說明。
日記不寫了,我望到這個人,有些地方像我很熟習的一個人,隻是勾不起這回憶。
我不能把這日記放下!我來為這個人寫一張速寫像吧。
一身縞素衣裳,打扮得像新寡的未亡人。這未亡人是臉兒尖尖的。眼睛是黑夜的星。手是蔥,嫩、白、肥,還帶著一種好的氣味。(我是在病中也不至失卻鼻子的感覺的!)腰是白綿獸的腰,腿是山羊的腿,頭是……耳是……鼻是……口是……
一隻狐狸精。一群狐狸精中之一匹特出的。不知為什麼,我談了許多話,到頭卻睡不著。
三月廿二日——星期六
我的病應當早好。醫生說,病是全已脫體了,他告這話給我那朋友,朋友卻要我再住三天。
三天也罷,五天也罷,我與其到外麵去又生別的一種病,倒不如住在醫院裏等病來吧。
我實在願意病加重一點,這有兩種利益。第一我可以使那醫生缺乏在朋友麵前誇口說他高明的機會,第二有人守我。不問醫生如何,隻要是那第八號的人守著我身邊,在醫院中病一年也不算寂寞難堪的。醫生以為他的藥用得對,誰知從進院到此時,送我吃的白丸白片,我一顆也不曾咽下,全偷偷的丟出窗外了。我吃的藥對症是對症了,隻是另外一種藥。在戀愛上中了毒的人,除了用同樣的藥來解毒,還有其他辦法麼?雖說如今的仍然說不到是戀愛,也許她不知道我在愛她,比鳳同誌還更加胡塗,她對我的接近隻是一種職務,但我問這個就是蠢事。隻要是這樣方便,為什麼我一定要分出什麼道理。人是常常太認真,就太多煩惱了,我應當知足。嗅酒既可以醉人,我何必問這酒是不是為我而預備。縱不是我的,此時在我身邊,就夠了。鳳不是誰能占有的,可是凡同鳳接近的都仿佛很愉快,忘了窮,忘了生活卑賤,我既在這女人身邊,還說什麼。
老實說,我是把愛鳳的心移到這身邊佩有第八號銅牌的女人身上了。我不說愛她,當然不能說,並且先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到為鳳而來的病忽然就全體如失,我有一分明白了。到她不在我身邊,病就像又在骨裏血裏竄動,我更明白一分了。
我不希望別的,隻願意住院十年,到那時,她老了,我也老了,人一老就容易處置了。
今天,我同她說道:“你們這裏可住多少日子?”她答應得妙,說,“醫生願意一個病人一住院就全體霍然,但又願意頭等房間病人住十年院。”我就問道,“那你們意見怎麼樣?”她說,“看護婦意見是病人好歹來。”她接著還解釋看護與醫生意見不同的理由,因為醫生是要信仰與錢,看護卻願意住院長久的人脾氣好一點。脾氣好的人在醫院中叨光,是她一說我才明白的。大概在平時,頭等房間的病人,因為是頭等,照例脾氣都應極壞!
我脾氣不壞,我自己覺得如此,可不知她們看我怎樣。我隱隱約約從她一方麵明白了的是她願意我住一個月。住一個月當然是好事!一個月中有人可以在一個陌生婦女腹中養種一小孩,還算短時間麼?
我仿佛真愛上這女人了。仿佛是從她方麵有一種力吸著我,使我轉動不得。這種力,是鳳曾對我用過的,如今又來為第八號受這磨難了。不過,為了自尊心的養成,一個看護總不至如一個同誌令我傾心!傾心是傾心了,我不大苦惱。在另一時假使還有機會回憶到這事,請想想,為一個看護也害病,那不是醜事麼?縱她姿色如何媚豔,我單是想想我住的病室是第幾等,也就即刻恢複了我的身分了。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日
放假的日子。天氣晴。有太陽照到窗上。開了窗,有花的香味。這是好春天,是有愛情人的春天!
醫生今天同醫生太太坐車到野外去了。有些看護也出院會情人去了。有些病人也出院了。我身邊立著那第八號,我看她的臉嘴,都似乎經過一番特別收拾,這打扮且仿佛是為我而做的。我心上開了一朵花,我心上發癢。
請相信我,我是如何自尊!我的態度同王太子一樣,我並不露寒憎相對她作饑餓樣子。這更給了我勝利的自覺。她對我的粘戀,是大約知道我是什麼人好友,是明白我身分,是懂事。我在心上好笑這小氣的人。一個女人每每為一種無裨實際的虛榮獻身,女子才真不算是人!
她今天對我似乎疏忽了許多,隻坐在那裏呆想什麼事,我能明白她所想的。她因為對我感到戀愛的情緒,所以沉默了,不好意思說話,也懶於做事了。我當然是能原諒她的。一個年紀隻不過二十左右的女人,平時又很少同上等人接近,忽然對一個有身分的人動了心,說不出話也是很自然的道理!就是我,替她想,也說不出什麼!
我望她她就躲避,我更確信我猜想不誤。不過,我這時是怎麼一種情形呢?我是不是像見了鳳時那麼慌張?是不是更形活潑?都不是。我穩重如紳士,我有穩重理由。越是她感到拘束,我便越顯得大方。我自信我於這時比任何時還瀟灑出群的。我覺得我應當把話談到男女上麵去,好給機會與這女人,盡她有訴說心中情話的方便。
我看她很是可憐,我也為這情形到說不出話了。她呆站在那裏整理一塊白布單,摺疊以後又扯開,即刻又摺成原來方形,又即刻扯開。若是我是上幾天的我,才不明白她的行為!如今看到這事可在心上笑。這比如讀一本極有名的言情小說還好。這比如吃好東西,好到說味道不出。她是那麼長得合式,竟像站起臥下全都可以使男子感到在俎在盆吃她時的趣味的。
女人到這種情境中真是可憐!既然愛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又不能想方設法勾引男子的注意,無從開端,她的眼淚這時是向腹中流的。
想不到我也有這樣複仇的一天。想不到昨天損失了的今天就得到賠償了。
為了趣味的保留,我還是不說話,看她怎樣開口。我決定始終堅持我這主張,一個女人的聰明是十個男子敵不過的,我要引導她的聰明出來。我要窘她到哭,我決不先說我愛她或說到關於這類的話!
既然是由她一方麵出發,(我可以賭咒是她攻擊我才還手成了此時局麵的。)我隻有盡力防禦一個方法!
來了,她用手來摩我的頭了,我睜眼,望到這手,可以生吃的手,我卻故意把眼閉上不看。她送我溫度表含,我隻含上,也不理會其餘。她把我的脈搏,我明白這是戰略之一種,我笑也不笑,讓她擺布。我極力製止我念頭的升起,我要看她的最後衝鋒是什麼手段。
多麼聰明的女人啊!說的話,雙關那意思,是多麼切題啊!
她拿了我的腕半天,說:“……”
她並不說什麼,但比說許多話還強。我這時忍不住了,我睜了眼,望到她的臉。她故意傾身,為我理被角,吹氣到我臉上,我心有點搖動。
我說:“你今天似乎比往天更美了。”
她笑。她說不出什麼,是我能體會到的。在一個情人麵前,領受這簡單的一句稱讚,除了用微笑作酬,還有什麼算為聰明回答呢?
我又說道:
“你今天實在比往常不同了一點。”
“當真嗎?”
“我想我猜的決不會錯。”
“我有事。”
她說她有事,除了有心事,想向我訴說還有什麼呢?我不能又把她的機會失去,就要她說。
她不說,隻笑。笑得怪。樣子又更媚。雖然是笑也不失其端端重重,我看得出她笑中的淫蕩!這不是平常笑的章法。決不是!我於是也笑。大約是因為我的笑,使她害臊了,她就走出去了。
出到外麵去的她,究竟想些什麼?是不是想到用筆寫那心上的話預備來交給我呢?是不是在下決心第二次來當麵說?
我隻有等候她再進房來一個辦法。她一來,我就可以從她的神氣斷定她取的方法是那一種了。在愛情中人都是呆子,在愛情中人又是天才,我近來真是對於這類事發現了不少真理的。我不能為我的“明於見事”加以多少惑疑,在平常,我的觀察一切的知力,並不怎樣比平常一般人超越多少的,這時卻不然了。這時我能清清楚楚看對方人一舉一動,我甚至於從這一件事情估計另一件事也不會差誤一分。這短時期的非常是怎樣可貴!或者一到我能夠同她在一塊,作著平常人作的那些狎玩事情,兩人熟習到身體上一切情形,到那時,我就是真的呆子了。如果我承認在戀愛中人都有天才的話,那結了婚的男女不諡之為呆子胡塗蟲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