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廟一共是二十多間房子,師爺副官的奶奶太太住的剩下來,就都是弟兄夥所有了。至於羊仔的棲身處,那是去此間還有半裏路遠的另一個靈官殿居住……
大王一個人在參謀處翻了一會羊仔名冊,想起什麼事了,把弁兵叫進後。
“把第二十三號沙村住的紀小夥子喊來,——聽真著了麼?”
“回司令,聽真著了!”
“那快去!”
“嗻,”嘍囉出去了。
不一刻,帶進一個瘦怯怯的少年。
“回司令,二十三號票來了。”
大王出來時,瘦少年不知所措的腳腿想屈彎下去。
“不,不,不,不要害怕。你今天可以轉去了,我放你回去,家中的款子不必送來了!”
“咊,轉去嗎?”少年的眼圈紅了。“我一連去了幾封信,都是催我媽快一點,說是山中正要款子有用,不知他們怎麼,總不……”
“朋友,莫那麼軟巴巴的吧,二十歲的男子漢呀!”嘍囉帶笑的揶揄。“你不聽聽司令剛說的話?今天轉去了,不要你錢!”
少年誤會了“轉去”兩個字,以為是轉老家去的意思,更傷心了。
“聽我說!”大王略略發怒了,但氣旋平了下來。“你看你,哭是哭得了的?我是同你來說正經話!我看你家中一時實在是找不出款來,我們山上近來也不要什麼款,所以我想放你回去,就便幫我辦樁事情。慶記布莊你是熟嗎?”
“那是表嬸娘;——司令是不是說宋老板娘?”
“對了,表嬸娘,那我們還是親戚咧。你下山去,你幫我去說,告給她,回信我收到了。我的意思還是上一次信上的意思。我這裏現放到好幾萬塊錢,還正愁無使用處,我要她兩千塊錢做什麼?她說得那些話太說得好聽了,以為把那類話訴到我麵前,我就把心收下,那是她錯了!我同她好商好量她不依,定要惹得我氣來,一把火燒她個淨淨幹幹,我不是不能做的。我同她好說,就是正因為宋老板以前對我的一些好處。但我也總算對得住她家了。就是這次我要做的事,也並不是想害她全家破敗。若說我存心是想害她,我口皮動一下,她產業早就完了。現在你轉去,就專為我當麵報她個信,請她決定一下,日子快要到了,我已遣人下漢口去辦應用東西去了。……你記得到我所說的嗎?”
“記得!記得!報她司令的意思還是第一次信上所說的意思,不要她那幾個錢,隻要她——隻要她——”
“要她答應那事,”大王笑時,更其和藹可親。
“是,隻要她答應那事,照所定的日子,司令這方麵也不願同她多談,說得是本情話,其所以先禮後兵的意思都是為得當年宋老板對司令有些好處——”
“並且是有點親戚關係,”大王又在旁邊添了一句。
“是,並且還有。有點親戚關係,所以才同表嬸娘來好商好量。若表嬸娘不懂到司令這方麵的好處,不體貼司令,那時司令會發怒,發怒的結果,是帶領弟兄們……”少年一口氣把大王所囑咐的使命背完了。
“對了,就是這樣;你趕快走——王勇,你拿那枝小令引他出司令部,再要個弟兄送他出關隘,說是這人是我要他下山有事的,——聽到了嗎?”
“聽到了。”一聲短勁的回答,小嘍囉拉著還想叩一個頭的怯少年走了。
第三封信就用怯少年口上傳語,意思簡單,歸攏來是:大妹妹得如他所指定的期內上山,若不遵他所行辦理,裏耶全地方因此要吃一點虧,不單是慶記布莊。
四 第四信
怯少年紀小夥子下山後四天,這位年青大王,另外又寫了封信送宋伯娘,信中的話,就是囑咐怯少年口傳的一件事,不過附帶中把上次那個楊禿子的事也說了點,關於楊禿子這個人他信上說:
……至於上月黃坳楊禿子事,那是因為弟兄們恨他平日無惡不作,為人且是刻薄,吃印子錢,太混賬了。有一次你侄男遣派弟兄,下山縫製軍服,為他所見,(認得是山上弟兄的人當然很多,但你侄男對本街人總算對得住,他們也從來不相拖扯。)你侄男平日與禿子一無冤、二無仇、誰知鬼弄了他,他竟即刻走到省軍營中報告。這個事情末了,是那兩個被捉去的弟兄,受嚴刑拷打,把腳杆扳斷,懸了半天的半邊豬,再才牽去到場頭上把腦殼砍下來示眾。
有別個弟兄親眼所見,我們被砍的弟兄,首級砍了,還為他們省軍開腔破腹,取了膽去。若非楊禿子討好省軍,走去報告,弟兄們那能受此等慘苦?此外他還屢番屢次,到省軍營中攻訐你侄男,想害你侄男的命。雖說任他去怎麼設計挖坑,你侄男是不怕。但這狗養的我同他有什麼深仇?不是當到老人家麵前敢放肆,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又不同到他媽相好過!……僥幸你侄男元宵夜裏,到三門灘去“請客”,有事歸來,於渡口碰到了這野雜種,才把他吊上山去。
弟兄們異口同聲的說:“也不要他銀錢,也不要他穀米,也不要他妻女,——我們所要的是他的命!”他自己正像送到我們手邊來了,再放他過去,就是我們的罪過!
的的確確,要尋他是尋不到的,如今正是他自己碰到你侄男處來。如今再不送他一點應得的苦吃,他在別一個時候,別一個地方,會有許多誇張!這誇張就是對你侄男他日見麵時的下不去。不好好的整治他一番,他時他會拿你侄男來當成前次那兩個進城縫衣的弟兄一樣:砍了腦殼不算數,還得取出膽來給他堂客治心氣痛的病。你侄男的膽難道是為堂客們治心氣痛的東西?
依其他火性的弟兄們主張,捉他上山第二天,就要拿他來照省軍處治我們弟兄的法子辦了。還是你侄男不答應,說要審問他一次。到後審問他時,他哭哭啼啼,隻是一味磕頭。說是平素就非常欽佩司令為人,還正恨無處進行到手下來做一個小司書,好侍候司令,見一點識麵,學習點公文,把楷字也鈔好,那裏還敢同司令來做對頭呢。至於從前事情,那是他全不知情,連夢也不夢見。說是因為他的告密,致令弟兄們受刑就義,這必是別一個同他有仇的人誣冤他,而且誣冤他的總不出兩個人以外:一個是同慶記布莊隔壁住家的蔣錫匠,因為蔣錫匠曾偷過他家的雞,被發覺過。另一個是住白石灘的船夫,這人也同到他不對。……
還一邊磕頭,一邊訴說怎樣怎樣的可憐,家中才得小孩,內人又缺奶,這次到渡口去,就是告給得小孩子的事於嶽丈,好使他放心。並向嶽丈借點錢轉家去,為他太太買一支雞吃,補一補空虛。到後為個弟兄把從他身邊搜索出的一卷票子同三張借據擲到他麵前,他始不分辯了。然而頭還在磕。看那三張字據,明寫著“立借字人渡口周大,今因缺錢使用,憑中廖表嫂,借到黃村楊禿子先生名下銅元……”一些字,另一張是吳鄉約出名,另一張是吳鄉約家舅子出名,一總都寫得是他做借主。
“這是誰的東西?”問他他不敢說,鼻涕眼淚不知忌憚的隻顧流。到末了,且說出極無廉恥的話,願意把屋裏人收拾收拾,送上山來贖罪,且每月幫助白米十石,鹽三十斤,隻求全一條活命回家去,好讓他自新。
你侄男同諸弟兄見他那副軟弱無恥的樣子,砍了他雖不難,但問弟兄們,誰都不願用英雄的刀去砍這樣一個不值價的狗!所以如他希望放了他轉去,不期望臨出營門時,有個火夫心裏不平,以為這樣,輕鬆放他過去太便宜他了;一馬刀去就砍了他一隻左手。
這東西就像故意似的倒到地下暈死過去了。弟兄們以為他當死去,才拖到白狼岩邊丟下岩去,誰知這匹狗不暈死也不跌死,於醒轉來後居然還奔到家裏才落氣!這狗養的本來是該千刀萬刀剁碎拿去喂山上老鴰吃,才合乎他應得的報應的,算是他祖宗有德,能奔到家裏也罷了。昨天你侄男派了兩弟兄進城來探聽城裏的消息,據弟兄說,這次招安的事,不能接洽妥貼,就是說到因為禿子近來死去的事。他的妻竟已告到了營中,說是你侄男害了他,且請省軍將你侄男招安以後再設法誘住法辦,以圖報仇。這婊子女人果真是這樣做事狠心,不知死活的要來同你侄男作對,我有天是要做一個樣子給她看的。招安成功不成功,你侄男一點兒都不著急,弟兄們也正同是一個意思。山上有得是油鹽米酒豬牛,倘若是省軍高興,定要來到山腳下挑戰,熱熱鬧鬧一番,你侄男是不必同他們客氣的。喜歡理他們,要弟兄擱起劈山炮轟他幾下,同他敲幾槍:不喜歡他們時,關了砦門睡覺。讓他們在山下願意圍幾個月就圍幾個月。三個月也好,兩個月也好,把派捐得的糧食吃盡,他們自會打起旗子吹起號轉原防去!你侄男這裏見樣東西都有了預備,不怕他們法寶多!
五 第五信
大妹妹稟承母親的意旨,寫信給駐裏耶軍營中的書記官太太,這位太太是她的同學。三月二十一日所吃的喜酒,就是這位太太出閣做書記官太太以前之一日,如今算來,又是半個多月了。信很簡單。大妹妹用她平素最天真樂觀的筆調,寫出親昵的詼諧的話,信如下:
四姐:
我答應你的話,今天可應念了!我說我媽會念著你請你來我家吃飯的:果不其然呀,她早上要我寫信邀你。
客並不多,除了你以外隻有我:因為這是媽說的。這次算是她老人家請客,所以她把我也請到裏頭了——到另一次作為我請你時,我把我媽也做成一個客!客既這樣少,所以也不特別辦什麼菜。前次有人送來一個金華腿,我們就蒸火腿吃。此外有你我所極喜歡吃的幹紅鱖魚,同菌油豆腐,酸辣子(小米的)。有我所不喜歡但你偏高興的黑豆腐乳。不少了,再添一點,就是四盤四碗,待新嫁娘也不算麻絮吧。早來一點,我們可以午時吃各人自己手包的水餃子。我媽還說有話要問你,我想,總不出“姐夫相貌臉嘴怎麼樣?”老人家是極關心侄女們姑爺這些事的。
我看到我三舅舅從外麵進來,那一臉鬑鬑胡胡,就想到你——你一吃了早飯就快來巴,我想到細看看你的嘴巴,是不是當真印得有姐夫的胡子印記……
還要看的都在前一行的中了,願一切快活!
你的妹妹宋。四月七日晨
媽媽的意思,是想從書記官太太談話中,得到些近來山上同省軍議和招安的消息。這一點,寫信的大妹妹卻不知道,可知關於山上要她做押寨夫人的事,還在睡裏夢裏!
●麻絮作吝嗇簡陋解
六 第六信
守備隊的副兵送來,從鋪上取了個收據回去了。這信封麵寫呈宋小姐字樣。此是請了客以後的初九日。
妹妹:我第一句話要說的是為我謝伯媽。前天太快活了,不知不覺酒也逾了量。回去循生說我臉灼熱,不久就睡了。伯媽是請我一次了,妹妹你的主人是那一天才能做?我得時時刻刻厚起臉來問你,免得善忘的妹妹忘記。若是妹妹當真要做一次主人,我請求做主人的總莫把菌油豆腐同火腿忘掉!換別樣菜我是不領情的,餃子也得同前天一樣。
你報伯媽,她老人家所想知道的事,我拿去問循生,你姐夫說招安是一定了,但條件來得太苛,省軍還要聽常德軍部消息才能定準。如果是兩方拿誠心來商量,你姐夫說總不至再複決裂的。近來營部還有開拔消息,也就是好於招安後要山中人移駐到裏耶來的原故。……
請伯媽安心。循生今天到部裏去辦事,若有更可靠的信息時,再當函告。
……不久,我將為妹妹賀喜了!
…………你的四姐九日
信後為妹妹賀喜的話,使大妹有點疑惑了。
……招安不成,第一吃虧的是應說全市的人。第二是守備隊。第三,第三就是算落到自己家裏。但招安以後,又有什麼對我可以賀喜的地方?布鋪的損失,未必因招安不成而更大。賀喜些什麼?賀……?
賀喜的事,大妹憑她處女的感覺,猜到一半了,她猜來必是自己的婚姻。凡是一個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兒,你如其對她說賀喜的話時,她會像是一種本能,一想就想到是自己婚事上去的。想到了這事而且臉會為這話灼紅,那是免不了的事。
大妹一個人研究著這“賀喜”兩個字的意義,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心上,臉上也覺著在燒了。
極漠茫的,在眼前幻著許多各樣不同的麵模來。第一個,他曾在四姐的喜事日,看過的那個蠶業專門畢業的農會長,長長的瘦瘦的身個兒來在麵前動著了。第二個,守備隊那位副官,雲南畢業的軍官生,時常騎匹馬到大街上亂衝,一個痞子樣的油滑臉龐。第三個,亨記油號的少老板,雅裏學校的學生。……還有,三舅舅的兒子,曾做過詩讚美過自己,蒼白的小臉,同時也在眼前晃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