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信
此信用大八行信箋,箋端印有“邊防保衛司令部用箋”九字。封套是淡黃色棉料紙做就的,長約八寸,寬四寸餘。除同樣印有“邊防保衛司令部函”八字外,上寫著“即遞裏耶南街慶記布莊轉宋伯娘福啟”,背麵還有“限三月二十一日燒夜飯火以前送到賞錢兩吊”字樣。信內是這樣寫著:
宋伯娘大鑒:啟者今無別事:你侄男拖隊伍落草為寇,原非出於本意,這是你老人家所知。你侄男道義存心愛國,要殺貪官汙吏,趕打洋鬼子,恢複全國損敗了的一切地盤財物,也是像讀書明禮的老伯媽以及一般長輩所知而深諒的。無如命不如人,為鬼戲弄,一時不得如意,故而權處窮穀深山,同弟兄們相互勞慰,忍苦忍痛,以待將來。但看近兩月來,舊票羊仔放回之多,無條件送他們歸家安心睡覺,可以想見你侄男之用意……
你侄男平素為人,老人家是深知道。少少兒看到長大,身上幾塊瘢疤,幾根汗毛,老人家想來也數得清!今年五月十七滿二十四歲了,什麼事都莫成就,對老人家很覺得慚愧。學問及不得從省城讀書轉來的小羊仔,隻有一副打得十個以上大漢的臂膊。但說到相貌,也不是什麼歪鼻塌眼,總還成個人形!如今在山上,雖不是什麼長久事業,將來一有機會,總會建功立業的,這不是你侄男誇口的地方。
大妹妹今年二十歲了,聽說還沒有看定一個人家。
當到這兵荒馬亂的年程,實在是值得老人家耽心的事。老人家現在家下人口就少,鋪麵上生意還得靠到幾個舅舅,萬一有了三病兩疼,不是連一個可靠的親人都沒有嗎?駐耶的軍隊,又是時時刻刻在變動,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陪到一個五六十歲上年紀的老太太身邊過活,總不是穩妥的事!
你侄男比大妹妹恰好長四歲,正想找一個照料點細小家事的屋裏人,依我看大妹妹人正合式,大概還不致辱沒大妹妹。其實說是照料家事,什麼事也不有,要大妹妹來,也不過好一同享福罷了。
這事本來想特別請一個會說話一點的“紅葉”,來同老人家麵談。恰巧陸師爺上旬上秀山買煙去了,趙參謀又不便進城,沈師爺是不認得老人家,故此你侄男特意寫這封信來同老人家商量。
凡事請老人家把利害比較一下,用不著我來多說。
我擬在端午節以前迎接大妹妹上山寨來。太遲不好,太早了我又預備不來。若初三四上山,乘你侄男滿二十四歲那天就完婚,也不必選日子,生日那天,看來是頂好。侄男對於一切禮節布置,任什麼總對得住老人家,對得住大妹妹。侄男是知道大妹妹性情的,雖然是山上,不成個地方,起居用物,你侄男總能使大妹妹極其舒服,同她在家中一個樣子。
大妹妹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到山上來,會以為不慣吧,那是老人家很可以放心的事!這裏什麼東西都預備得有:花露水,法國巴黎皂,送飯下肚的雞肉罐頭,牛肉,魚,火腿,都多得不奈何。大妹妹會彈琴,這裏就有幾架。留聲機,還是外國來的,有好多片子,聲音好聽到極點。大穿衣鏡,裏耶地方是買不出的,大到比櫃子還大呢。其餘一切一切,——總之,隻要大妹妹要,開聲口,縱山上一時沒有,你侄男終會設法找得,決不會使大妹妹失望!
我說的話並不是敢在伯媽麵前誇口,一切是真情實意。並且趙參謀太太,軍需太太,陸師爺姨太太——就是住小河街的煙館張家二小姐,她也認得大妹妹。——她們都住在此間。想玩就玩。打牌也有人。寂寞是不會有的事。丫頭,老媽子,要多少有多少,若不喜歡生人,和大妹妹身邊的小丫頭送來也好。
弟兄們的規矩,比駐到街上的省軍好多了,他們知道服從,懂禮節,也多半是些街上人,他們佩服你侄男懂軍事學,他們都是你侄男的死勇。他們對大妹妹的尊敬,是用不到囑咐,會比你侄男還要加倍尊敬的。大妹妹是我的妻就是他們的皇後,是他們的菩薩。
你侄男得再說:凡事請老人家把來比較一下利害,用不著你侄男來多說。你侄男雖說立過誓,當天當神賭咒,無論如何決不因事來驚動街房鄰裏,但到不得已時,弟兄們下山,也是不可免避的事!
這得看老人家意思如何。老人家不答應時,弟兄們自然有不怕麻煩的一天。
你侄男的希望,是到時由老人家雇四個小工,把大妹妹一轎子送到山腳來,你侄男自會遣派幾個弟兄迎接大妹妹上山。也不必大鑼大鼓,驚動街鄰,兩方省事,大家安寧。若定要你侄男帶起弟兄,燈籠火把的衝進街來,同幾個半死不活的守備隊為難,駭得雞飛狗走,父老們通宵不能安枕,那時也隻能怪老人家的處事無把握。
謹此恭叩福安,並候複示!
小侄石道義行禮
三月二十日於山寨大營
送信的並不如小說上所說的嘍囉神氣。什麼青布包頭,什麼夜行衣,什麼腰插單刀,也許那都成了過去某一個時代的事了。這人同平常鄉下人一樣,頭上戴了個鬥篷,把眉毛以上的部分隱去了。藍布衣,藍布褲,上衣比下衣顏色略深一點,這種衣衫,雜在九個鄉下人中去揀選,揀選那頂道地的鄉下人時,總脫不了他!然而論伶精,他實在是一個山猴兒。別看他那腳上一對極忠厚的水草鞋,及腰邊那一枝短羅漢竹的旱煙管,你就信他是一個上街頭買棉紗粉條的小賣人!他很閑適的到慶記布莊去買了三尺多大官青布,在數錢的當兒,順便把那封信取出,送到櫃上去。
“喔,三老板,看這個!”
三老板過來,封麵那一行官銜把他愣住了。他望到這信複望到這送信的嘍囉,神氣怪。聲音很細的問:
“打那兒來,這——”
其實他心中清楚。他明白這種信是借糧借餉來的,因為這是裏耶的習慣。然而信的內容,這次卻確非三老板所料及。
“念給大太太聽吧,這個,”嘍囉把信翻過來,指給另一行字,“過渡時,問劃船的,說剛打午炮,不會燒火煮夜飯吧。請把個收條,我想趕轉到三洞橋去歇,好明早上山回信。”
“喝杯酒暖暖吧,”三老板回過頭去“怎麼不拿——”正立在三老板身後想聽聽消息的一個學徒,給三老板一吆喝,打了個攛,忙立定身子。
“不必,三老板不必!送個收條,趁早,走到——南街上我也還有點事。”
三老板把收條並兩張玉記油號的票子摺成一貼送到嘍囉身邊時,同時學徒也端過一杯茶放到櫃上了。
“老哥,事情是怎麼?”三老板把那一貼薄紙遞過去,極親昵的低聲探詢那嘍囉。
他數點著錢票同收據,折成更小一束,插到麂皮抱肚裏去,若不曾聽到三老板的問話。
“是要款子——?”三老板又補了一句。
“不,不,你念給大太太聽時自知道。要你們二十八以前回山上一個信呢。……好,好,”他把鬥篷戴上,“謝謝三老板的煙茶,我走了。”
來人當真很匆忙(但並不慌張)的走去了。三老板把信拿進後屋去後,櫃上那個有四季花的茶杯裏的茶還在出煙。
看信的是慶記布莊的管事,大妹的三舅舅,他把信念給宋伯娘聽。那時大妹妹並不在旁邊,她到南街吃別一個女人的戴花新酒去了。
二 第二信
接到這信的宋伯娘是有點慌張的。但這個宋伯娘並不胡塗。利害雖比較了下,比較的結果,還是女兒可貴。依她意思,對這信置之不理。然而三老板是曉事的人,男子漢見事也多,知道這是不能用“不理”去結束的事,當時就把大老板也找來,開三頭會議。商議的結果,是極委宛的複一封信,措詞再三斟酌,拚錢不是,把兩千塊錢的數目寫上去,求寬宥,且加上“若果照來信所說辦,隻見得兩方都不利”的話。然而這話實在是無證據,不過除了這樣一說,要找出更其有力的話時,在但會劃算盤的三老板手筆下,也不是很容易吧。
信由三老板執筆,寫成後,托從八蠻山腳下進城的鄉下人帶了去,一切一切,還不讓大妹妹知道。
道義侄兒英鑒:——
二十一那天得到你一個信,舅舅念我聽,你意思我通曉得了。你大妹妹有那麼大一個人了,我年來又總是病纏身子,也願意幫她早早找一處合式人家的。
你既喜歡你大妹妹,就把來送給你,我有什麼不願意?但你說是要送上山來,這就太使我為難了!
山上那裏是你大妹妹住的地方呢?這不但不是你大妹妹住的,也不是你長久住的!山上不是人住的地方,(阿彌陀佛,我並不是說你現在住到那裏,就不是人!)現刻大妹妹就多病瘦弱,要她上山,就是要她速死。
況且,我們是孤兒寡母不中用的人,靠到三兩親戚幫忙,守著你伯伯遺下這點薄薄產業,平時不有事,還時常被不三不四的濫族歪戚來欺侮,借重那些披老虎皮的軍隊來捐來刮。果真像你所說的話,把你大妹妹一轎子送上山去,事情一張揚,怕他們官兵不深更半夜抄你伯媽的家嗎?可憐你伯伯,從小時候受了許多苦,由學徒弟擔布擔子飄鄉起,挨了多少風雪,費了多少心血,積下這一點薄薄產業,不能給自己受用,不能給兒孫受用,還來由你大妹妹的事丟掉!老人家地下還有知覺,心中總也會不安吧。
這都莫說了;我們的鋪子,同我這條老命,即或都不要了。但你大妹妹父親的故土要不要?他們官兵,什麼事做不出,他曉得這事,他不會用刨挖你伯伯的墳山暴屍露骨來恐嚇人嗎?倘若是他們同你當真這樣翻臉起來,為你大妹妹一人的原故,把手邊守著這點先人血汗一齊丟掉,還得使睡在地下安息了的老骨頭暴露,讓豬狗來拖,我這病到快完事了的人,一天三不知,油盡燈熄,到地下會到你伯伯,要我拿什麼臉來對他?
你縱不怕官兵,我是舍不得你伯伯的故土的。照你的話,宋家的一切是完了,就是你所喜歡的大妹妹,也未必活得下去。
許多事得你照料到,即如前次搶場那一次,街上攪亂得什麼樣子,宅下卻連一匹雞毛也不失,我們娘女都時常求菩薩保佑你的。大概你也還記得大妹妹的父親在生時,對你的一些好處。如今你大妹妹的爹不在了,將來的許多事,還都要你看顧!
你年紀有那麼大了,本來是應得找個屋裏人,將來養兒育女,也好多有點人口。不然,你大哥又才去世,你又是這樣跑四方的人,剩下個嫂嫂,躲到鄉下去,抱起你大哥靈牌子守節,總不是事!我是平素就喜歡你為人,有作有為,膽子大,聰明強幹,大妹妹的父親在時,也就時常說到你是一個將來的英雄的。你大妹妹雖說讀了兩句書,從小見麵的,想來也是不會不願意幫助你建功立業!不過你現今走得是這樣一條路,就說是暫時,且不出於本心,萬一有一天事情不順手,落到軍隊手上,他們能原諒你是不出於本心的暫時落草,就讓你無事嗎?你能把事業放下了,(大丈夫應得建功立業,從大路上走去這是你知道的。)隻要你喜歡你大妹妹,大妹妹總還是你的。以後什麼事也不要做,守著你大妹妹,在我身邊,我是能養得活你的,隻要你願意。
或者,山上實在是寂寞,找不出個人來體貼,我這裏拿兩千塊錢去,請人到別縣去買到個好一點的小婦,將來招安後,再慢慢商量也不遲!若是要用錢,我就教人告知龍潭莊上撥付。
這信是我在你大妹妹的三舅旁邊口講,要他代寫的。你看到別人欺侮我孤兒寡母,都要來打抱不平,我把這事情照你所說的利害,實在也比較一下了,我說這些話也不盡是為我著想,我這老骨頭活到世上也活厭了,要死也很死得了。我的話實在不為你相信時,橫順人是在裏耶的,你要來驚動街房,我也沒有法子。
在觀音堂住的楊禿子死了,外麵人都說是你們綁去撕票的。都是同街長大的幾個人,何必多作這種孽,什麼地方不可以積陰功增福氣?
阿彌陀佛願菩薩保佑你!
宋劉氏斂衽
三月二十四日
此信於二十五早上收到。
三 第三信
“人來!”大王在參謀處叫人。
“嗻,”一個小嘍囉在窗下應著,氣派並不比一個大軍官的兵弁兩樣。
山砦的一切,還沒有說過,想來大家都願意知道。這是一個舊廟,在不知幾何年就成了無香火的廟了。化緣建廟的人,當時即讓他會算,要算到這廟將來會做一個大本營,而且神麵前那一張案桌,就是特為他日大王審羊仔奸細用的案桌,怕也不近情理吧。如今是這樣:正中一間,三清打坐的地方,就是大王爺同軍法判案的地方,案桌上比為菩薩預備時潔淨多了,上麵不倫不類用一床花絨氈子蓋上,絨氈上放簽筒,筆架,案桌移出來了一點,好另外擺一把大王坐的“虎皮金交椅”。這正殿很大,所以就用簟子夾成了三間,左邊為參謀處,右邊為秘書處,大王則住與正殿對麵的一個大戲台上。這三處重要地方,都用白竹連紙裱糊得極其幹淨,白天很明亮,辦事方便,夜間這三處都有一盞大洋汽燈,也不寂寞。參謀處比秘書處多了一架鍾,秘書處比參謀處卻多了一幅大山水中堂:兩處相同的是壁上都有四支盒子槍。要說及大王臥室時,那簡直是一間——簡直是一間……是一間什麼?我說不出!頂會做夢的人,恐怕也夢不到這麼一間房來吧。房是一個戲台,南方廟中的戲台,都是一個樣子,見過別的廟中戲台的,大概也就想得到這個戲台的式樣。不過這戲台經大王這一裝置,我們認不出它是戲台了。四四方方,每一方各有一口大皮箱,箱就擱到樓板上,像把箱子當成茶幾似的,一個箱子上擺了一架大座鍾,一個箱子上擺了一個大珠砂紅的磁瓶,瓶中插了一把前清分別品級的孔雀尾,瓶口邊還露出一個短刀或劍的鞘尖子。其他兩個箱子上都不空,近他床那一個箱子上,還有幾本書,一本黑色皮麵的官話新約。大王的床在中間,占了戲台全麵積之三分一,床是漆金雕空花的大梨木合歡床,沒有蚊帳,沒有棉被,床上重重疊疊堆了十多條花絨毯子。兩枝京七響的小手槍,兩枝盒子炮,各懸掛於床架上的一角。戲台圓錐形頂上吊起那盞洋汽燈,像佛爺頭上那大鵬金翅鳥樣,正覆罩在床上。我還忘記說一進房那門簾了,那是一幅值錢的東西。紅緞織金,九條龍在上麵像要活了的樣子。這樣頂闊氣的門簾,掛到這地方未免可惜,但除了這地方,誰也不配懸掛那麼一幅門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