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生,今天是特別收拾了一下,待客呀!”夥計想到這樣話,可不說。
子高見到夥計鬼靈精樣子,眼睛各處溜,心裏不受用。他也想到一句話,他就想到催夥計一句;再說一句第一遍的話。
夥計又望到子高微笑著,意思是要走。一隻腳剛踹到門外,第二隻腳就為子高的話停住在房中了。
“那人還不來麼?”這裏添了那人兩個字,夥計覺悟了。
“快來了,別急,這是張姓夥計去叫的。吳先生,你也——”
話不必說完,用意全知道。夥計對於子高的行為,有覺好笑的理由,夥計代寓中先生,叫女人來陪到睡,夜間來,到天亮又送回去,這是平常事。但是為子高當這差事,就忍不了要笑了。子高這樣子,那裏像個叫私貨來陪睡覺的人?陪到女人睡,或是女人陪到睡,一個男子對於女人應當做些什麼事,夥計就總疑心子高至多隻聽人說過。夥計對子高,真不大放心。子高是不是也會像別一個先生們,對於來此的女人,照例要做一些兒女事?這成為問題!
子高心想這是自己太像孩子了,夥計對此就會有點嘲笑吧。自己最好的舉動,便是此時實應學一個大人,於此事,尤其應得裝得老成點,內行點,把一個幹練模樣做給夥計看,以後也才好做二次生意不為人笑話。但是平素行為已經給了夥計輕而易與的經驗,這時就再儼乎其然正經老成也不成。
這夥計,真是一個鬼,終於不怕唐突問了子高一句話:
“吳先生,接過親了吧?”
哈,這是一個好機會!這是一個足以把自己尿脬身分吹得脹一點的機會,子高就學到壞說句謊,說,“早已接過兩年了。”其實是鬼話,但夥計給這麼一下可把先時在心成為問題的事情全給推翻了。
夥計去了後,子高想著剛才的話獨自笑,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不期今夜來做這種事,自覺可憐的笑了。
呆一會,人還是不來。
子高出到院中去,院子比房涼快點,有小小的風。“月圓人亦圓,”子高想起這麼一句詩,找不到出處。又像隻是自己觸景得這五個字,前人並無說過的,但這五字不論是陶潛,是李白,是打油詩的單句,可極恰今夜。
月是在天的中央,時間是還不到十點,已略偏到西邊了。十四的月算不全圓,人可先圓了。
“如此的圓也不算得圓,同十四的月亮一樣吧。”
聽到河沿一個小小嗩呐的嗚嗚喇喇聲,又是一麵鼓,助著拍樣的敲打,子高知道這是幾個瞎子唱戲的。聽嗩呐,像是停在河沿一個地方吹了一陣後,鼓聲敲著疏疏的拍子,又漸遠去了。子高仰頭望,初初隻能看見一顆星。明河還不明,院中瓜架下垂的須葉,同在一種稀微涼風中打秋千,影子映到地上也不定。這算風清月白之夜吧。
“若來,”子高想,“就一同坐在這小小院子中,在月下,隨便談著話,從這中難道就找不出情人的趣味麼?”
共一個生生的女人在一塊兒談著話,從這談話中,可以得到一種類乎情人相晤的味道。子高相信隻要女人莫太俗,原是可以的。其實縱俗又何妨,在月下,就做點俗事,不是同樣有著可以咀嚼的回味麼?
不過,若來,第一句說什麼話,這倒有點為難了。總不能都不說話。問貴姓是不大好吧。頂好是就不必知道彼此的姓名;不問她,自己也莫讓這小婊子知道,這又不是要留姓名的故事,無端的來去,無端的聚成一起又分開,在生活中各人留下一點影子保留在心上就已夠了,縱有這一夜,就算作是做夢,匆匆不及來打聽身世,也許更有意思吧。一來就坐下,不說話。是好。默默的,坐下一點鍾,兩點鍾,像熟人,無說話必要,都找不出一句話可說,那更好。不過果真能夠各人來在這極短極難得的一夜來說一整夜的話,且在這白白月光下,來抱著,親著嘴,學子高所不曾作過的事,得一些新的經驗,總不算壞事!
子高想著眼前就有新鮮事,自己今天真是也來演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