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江.蘇(2)(1 / 2)

七十年代初弱冠之年的我背負著“海外關係”這十字架,來微山湖畔脫胎換骨,摔打人生,那時,微山湖給我的印象確實是靜悄悄的,就像是一塊沒有開墾的處女地,有著一種神秘的淒美感覺。

那時的微山湖“映日荷花別樣紅,接天蓮葉無窮碧”,那時的微山湖蘆葦成片成片,仿佛是永遠走不到頭的青紗帳,那時的微山湖是魚蝦的天堂,飛禽的樂土。即便你站在微山湖長長的岸堤上大聲喧嘩,那野鴨水鳥也照樣悠哉悠哉地遊著。

當然,這種近乎原始的靜美的另一麵,就不免與愚昧與落後等等字眼聯係在了一起。

記得我們剛踏上沛縣這所謂的“千古龍飛地”時,怎麼也看不出帝王之相,皇家氣派。微山湖畔,舒目望去,除了蓑柳,就是數也數不清的墳包,那稀稀拉拉的麥子,使初來乍到的我心頭不禁一沉。

幸好我們煤礦自成體係,生活待遇比起江南老家也許算是艱苦的,但比起當地農民,則不可同日而語。在當地農民眼裏,我們已是過著神仙般的生活。

記得剛到那兒的頭一年初冬,礦裏組織我們去訪貧問苦,走遍了礦區附近的這村那寨,竟沒見到一間青磚瓦房,全是土牆茅頂。那農民家中,真正可說是家徒四壁,別無長物。看得我們心裏酸酸的。奇怪的是村民們安貧樂道,他們往往享受著初冬暖暖的陽光,在土牆腳下蹲著坐著,在油光發亮的破棉襖裏捉著虱子,長久長久地默默無語。一杆旱煙,一疊煎餅,兩根大蔥,就是無憂無慮的生活了。

當我們五層樓的宿舍造好後,當地農民驚訝得半天回不過神來,無不讚歎曰:“上海人大本事,房子造得恁高。”

上海人造高樓的消息傳出後,許多老頭老太打死他們都不信,於是為了開開眼界,一睹真假,由他們的兒子孫子推著獨輪車,從幾十裏地,甚至一二百裏地以外趕來瞧個稀罕。他們看了我們這些青年礦工的宿舍,觀察了我們的吃飯後,感慨萬千地說:“上海蠻子,你們天天吃白饃,夜夜住洋樓,比我們這兒以前的地主生活得還好嘍。”聞聽此言,讓我們哭笑不得。

當時的我,喜歡寫寫詩寫寫散文,常邀一兩好友去礦附近的農村采風。印象最深的有幾件事。其一,有次去敲一家農民家的門,明明家中的女主人在屋裏,她卻高聲大氣地說:“俺家沒人!”弄得我也傻了眼。後來才知道,當地習俗,男人不在家,就不能算家裏有人。男尊女卑,可見一斑。其二,有次我帶了相機,想拍幾張當地農民的生活照,但不管男的女的,死活不給照,我言明不收錢,依然不行。原來他們認為拍照會把人的靈魂攝去。七十年代的神州大地,竟還有如此愚昧落後的現象,如果不是親曆親見,真叫我難以相信。其三我采訪過省界線上一位108歲的老太太,這位如此高壽的老人一輩子竟連縣城也未去過,連火車也沒見過。他的幾個兒子算是比他母親強多了,也僅僅去過縣城,徐州對他來說已是遙遠的夢,去上海、北京連想也不敢想。生活圈子的局限導致了思想與創造力的閉塞,然而祖祖輩輩都這麼過的,隻因他們對外部世界知道得太少太少,他們慣了,麻木了,一個個並無怨言。其四,當地人罵人的最刻毒的一句話不是上海人的“槍斃鬼”,不是蘇州人的“殺千刀”,而是你萬萬想不到的一句話“沒聖人教養的”“你這聖人不到的地方。”

這使我想得很多很多,這確是個令人矛盾,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仿佛一頭亂麻,要理出個頭緒,非沉下心來不可,不是一天兩天就可奏效的。

一晃,我在微山湖畔整整生活了二十年,我的青春奉獻給了這塊熱土,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融入了這塊熱土——我的第二故鄉。

1990年我調回江南老家時,真有點戀戀不舍。這塊山東、江蘇交界的土地已發生了很大很大的變化。常言道:“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或許變化是日積月累的,我早已不像初來時那樣敏感了。當我離開微山湖畔時,我最強烈的感受是:微山湖畔不再靜悄悄。

轉眼,離開微山湖畔也有八年了。當我重又踏上這塊昔日戰鬥過生活過的土地,我疑是來到了一塊陌生的土地。這這兒變了,真正地變了——不僅僅是高層建築多了,不僅僅是廠房多了,不僅僅農民都住上磚瓦房了,不僅僅農家開始有了彩電有了冰箱;這兒農村破天荒有了自己的大學生;有的生意還做到了上海做到了北京;那些祖祖輩輩沒有走出村寨,走出沛縣的農民後代,有的甚至已走出了國門,這可是上輩人做夢也不敢想的呀,我有一個當地文友,早先家裏窮得叮當響。那時寫詩的他有次詩人脾氣地說:“這輩子能去上海看一看,死了也不冤枉了。”如今他跑到深圳,成了深圳一家報社的編輯,活得可滋潤呢。與他聊起他當年的願望時,他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