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床單(2 / 3)

棉把換下的床單,整齊地疊好,藏在衣櫃裏。無所事事的日子裏,她就把床單一張張鋪在床上,一張張深情地撫摸著,像撫摸著情人的皮膚一樣。她喜歡這樣的溫軟。她給娘寫信,說,在一家房地產公司當售樓小姐,很賺錢。

那已經是很久以後了,很久是什麼概念?很久是半年。半年後的某一天,棉把自己蜷縮在床單裏。棉喜歡把自己的身子藏在床單裏。洗完澡的時候,濕漉漉地從衛生間裏出來,鑽進鋪好的棉布床單裏。棉把床單卷起來,她的骨肉就像一隻繭裏的蠶一樣了。她是一隻安靜的白嫩的蠶,在棉布的包裹下,她感到安全和寧靜。很長的時間裏,她都一動不動地蟄伏著。身上的水珠,濕透了床單,涼涼地滲出來,留下一小片一小片的水的印記。棉在棉布床單裏麵竊喜,有時候甚至笑出聲來,有時候,她撫摸和探尋著自己的身體,多麼簡單的快樂啊。

收到娘的來信的時候,棉坐在床沿邊看信。看完信,棉起身走到了窗前,透過窗子能看到樓下的綠化帶和一條馬路。她仔細地看著馬路上的行人,像是想要看透城裏人一樣。後來她去洗澡,一邊洗澡一邊唱歌,認真而仔細地撫摸著自己的身體,並且親吻著唇能觸及的地方。她的唇落在肌膚上,有些澀澀的水的味道。舌頭伸出來,輕輕舔了一下,她想,我在舔著自己的青春。我在一寸寸埋葬自己的青春。水花從噴頭上落下來,讓她難以睜眼。水花的聲音,單調地響著。水花的聲音終於結束了,從噴淋龍頭上,隻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棉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小巧而結實的乳房,微身上翹的屁股,皮膚上麵還泛著水的色澤。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後一點點下滑,鳥的翅膀一樣,掠過自己的胸,落在溫軟的小腹上。然後緩慢地後移,落在屁股上,最後她蹲了下去,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身體,像一個弧度很好的小球。這個時候,她才開始嗚咽,很輕聲的嗚咽。

從衛生間出來,赤腳踏在地板上時,有水珠從她的身上跌落。她看到了床上鋪開的床單,她像是精子抱著卵子奮不顧身地撲向子宮一樣,撲向了床單。床單,多麼像是巨大的翅膀,棉需要這樣有力的翅膀。棉把自己裹了起來,在床單卷起來的空間裏,她開始一場綿長的哭泣。娘在信裏說,你的弟弟已經不在人世了,走的時候,弟弟嘴裏一直念叨,姐姐,我來生報答你。

棉不能不哭。棉怎能不哭。

棉就在床單形成的黑暗裏,開始一場痛哭。她咬著床單哭,床單被她咬出了一個小洞,床單尖叫了一下,但是床單仍然伸出了溫厚的手,輕輕撫摸著棉的身體說,不要哭,你已經盡力了,你不要哭。後來棉果然不哭了,棉想,我要回家去了。弟弟不在了,我還要留在這裏幹什麼?如果這兒是家,那麼也可以留下來。關健這兒不是家,這兒隻是胡個個的落腳點。

胡個個的夫人,是一家醫院的大夫。

胡個個打開門的時候,看到了撫摸著床單的棉。床單上是窗外灑進來的星星點點的陽光。胡個個說,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床單。棉沒有說話,而是伏在了床單上。她把身子屈起來,一動不動,像一隻睡著的狐。胡個個的手落了下去,落在棉的背上。棉的身子骨動了一下。胡個個的手伸向棉的臉,他把棉的臉扳過來,看到了棉臉上的淚水,白花花地糊了一臉。胡個個就細心地擦著棉的淚。棉撲進了胡個個的懷裏,想,現在,才有了戀愛的味道,才像是她的男人。胡個個說,怎麼回事?棉露出了笑容,是那種淒慘的笑容。棉說,沒什麼。棉開始脫去自己身上的棉布睡袍,棉把手伸向了胡個個,棉調動了胡個個,棉讓胡個個沉醉在她的身體裏麵。一次以後,又是一次。胡個個累了,胡個個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他撫摸著棉的臉問,你今天怎麼啦?

棉又說,沒什麼。但是棉接著又說,胡個個,我要回蘭溪去了。棉的老家在蘭溪,棉一直沒有說起過老家在蘭溪。胡個個不知道蘭溪是怎麼樣一個地方,隻知道,很遙遠,一定,會很美吧。胡個個說,為什麼。棉說,不為什麼,想回去了。胡個個愣了很長的時間,說,是不是我們不會再見麵了。棉笑了,她理了一下掛在腮邊的頭發,她的眼仍然紅腫著,但是笑容卻很明媚。棉說,大概是的。我們,本來就算不了什麼,隻是露水鴛鴦而已。胡個個聽了,把頭埋在了膝蓋裏不再說話。

胡個個看著棉整理東西。棉把一張張床單都整齊地疊好,放在拉杆箱裏。胡個個說,你要那麼多床單幹什麼。棉抬起頭說,留個紀念,每一張床單上,我們都睡過的。胡個個掏出了一疊錢,公事公辦地塞到棉的手裏,說,這是這個月的錢。棉說,這個月還差五天,我找你錢。胡個個說,算了。棉說,不能算了。棉果然找了胡個個錢,胡個個拿著錢,說,以後如果有什麼困難,你來找我吧。棉說,你對我有那麼好?胡個個說,我喜歡你的,你信嗎。棉說,我不知道該不該信。現在,信不信都不重要了,反正,我要回蘭溪去了。

胡個個走的時候,眼睛突然就紅了。胡個個走到門邊,打開門,合上門。棉望著胡個個背影消失的地方,傻傻地站了好久。她的身邊,是一隻打開的拉杆箱,箱裏麵躺著安靜的床單。床單看了棉一眼,歎了一口氣。

棉拉著箱子走出屋子之前,把一枚鑰匙放在了桌子上。鑰匙觸碰到桌麵時,發出了暗啞的聲音。棉回過頭,看了一眼棕床,那上麵有她的影子。

棉乘火車到了蘭溪,然後又坐出租車到了村口。棉在村口下了車,然後她拉著拉杆箱進村。

村口的一棵樹下,站著許多人。好像,江南的村口,都規定得有一棵樹似的。棉提前擠出一個笑容,她對自己說,我在城裏是售樓小姐,所以我得擠出一個售樓小姐的笑容,我得邁出售樓小姐的步伐。現在,售樓小姐棉離村裏人越來越近。村裏人不知道棉已經叫棉了,他們隻知道,一個叫阿毛的女孩子去城裏打工,又回來了。她穿著光鮮,她的頭發燙過了,她和城裏人沒有什麼兩樣。

村裏人也在笑,他們看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從身邊走過去,走向村子的深處。棉的家就藏在村子的深處,棉的瘦小的娘也藏在村子的深處。娘的手裏,提著一隻喂雞用的破瓷盆。一小縷陽光落下來,落在她的手上,棉清楚地看到了娘手上不小心沾上的米糠飯。娘傻愣愣地站在門口,像雕塑一樣。她看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拉著拉杆箱出現在她麵前。後來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再動了一下。動了無數下後,她的喉嚨裏翻滾出幾個音節,說,你是阿毛?

棉點了一下頭。棉的鼻子忽然就酸了。娘咧開嘴,露出一嘴黃牙笑了起來,說,小毛走了。小毛就是弟弟。娘接著說,小毛走了,阿毛回來了。小毛走了,阿毛回來了。小毛走了,阿毛回來了。娘已經轉過了身,卻仍然不停地重複著同一句話。棉跟在娘的身後進屋,屋子裏很暗,黑暗像一張嘴,一下子把棉吞了下去。棉掙紮了一下,沒有掙脫。棉的眼睛稍稍適應了黑暗以後,看到了牆上的弟弟。弟弟那麼年輕,其實不叫年輕,應該還是一個孩子吧。弟弟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隻看到一雙憂傷的眼睛。棉想,這是天安排的,就像天安排她去了城裏,天安排她和胡個個住在一起,天安排爹早就去了,接著弟弟也去了。娘回過了頭,很怪異地笑著說,阿毛,村裏人說,你在做雞?你怎麼可以做雞?

棉咬了一下嘴唇。棉的心一下子涼了,想,娘怎麼可以對她說這個難聽的字,娘怎麼可以對女兒這樣說。又想,村裏人怎麼知道她在美容廳待過,她隻在美容廳待了幾天就被胡個個接走了的。棉又咬了一下嘴唇說,做雞不好嗎,做雞可以掙錢給弟弟治病。娘突然哭了,娘一邊哭一邊發出含混的聲音,娘說但是娘在村子裏沒法活了。娘被村裏人的唾沫淹死了。

棉呆呆地在黑暗的屋子裏站了很久。後來她掏出了一疊錢,放到小方桌上。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了小方桌邊,她像影子一樣飄到桌邊坐了下來,開始專心地數錢。她數錢的時候,不時沾一些唾沫星子在手指頭上。棉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但是她最後還是笑了。娘不喜歡棉做雞,但是喜歡數棉做雞掙來的錢。在娘的眼裏,錢實在是太重要了。娘數完錢,抬起頭來送給棉一個笑容,說,這麼多啊?棉說,那是你女兒賣肉的錢。

棉在村裏走的時候,許多人都和她友善地打招呼,但是許多人卻在背後說著一個字,雞。雞,雞,雞。他們說阿毛這個人不好,一點臉也不要的,在城裏陪男人困覺,是個雞婆。他們說,別看她穿得那麼光鮮,其實都是讓男人睡了以後,才會有錢買這樣的衣服的。

棉笑了笑。棉一直都笑著,她知道村裏有些人故意大著聲音說她,好讓她聽到,好讓她能難過。棉經過一堆閑聊的女人身邊時,聽到女人們暴發出一陣充滿內容的笑聲。她們趿著拖鞋,她們卷著褲腿,她們的腿上溝溝壑壑,她們的皮膚已經被風和日頭侵蝕得不成樣子。但是她們有資本取笑棉。一個鴨嗓子叫住了棉,鴨嗓子說,阿毛,你在城裏做售樓小姐,很賺錢是不是?棉停下腳步,迎向她們的目光,說,是的。女人們都相視大笑起來。棉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臉上掠過。棉說,你們就是丟到城裏的大街上,免費送人,也不會有人看上你們的。不要太得意,太得意,不好。女人們一下子愣住了。

棉走了。棉回到家的時候,看到一個遠房親戚正和娘在聊天。遠房親戚拉著娘的手,裝出了無比親熱的樣子,棉的胃裏就冒起了一陣酸水。遠房親戚是一個媒婆樣的老女人,她的笑容,像雞皮一樣盛開著。老女人說,阿毛,你在城裏掙了錢,我想向你借點錢,給你表哥討老婆。棉開始想表哥的模樣,那是一個遠房的表哥,她一點也記不起表哥的樣子。棉笑了,說,沒啦,我沒錢啦,用完啦。老女人的臉在陽光底下漸漸陰了下來,她的聲音也陰了下來。棉的汗毛豎了豎,想,多麼陰的女人。老女人陰冷的話,涼嗖嗖地傳了過來。老女人說,你在城裏賣肉,會沒有錢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