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莫帆,你這朵大紅花用的是什麼染料啊?太劣質了吧?褪色這麼快,你瞧瞧,你瞧瞧,它們都從你的腦袋上褪下了紅,一道一道的,在雨水的衝滌下,蜿蜒到姐姐的腳邊了。
莫帆,你醒醒啊!
求求你了,你醒醒吧!
以後,姐姐再也不打你了,姐姐再也不罵你了,你醒醒吧!
求求你了。
好啊!你還給我裝睡,看我不揍醒你!
我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碰著莫帆的臉,等待他突然醒來,很不滿地看我一眼,說,姐姐,別吵我了,還沒睡醒呢!
我傻乎乎地笑著,說,莫帆,你快醒醒啊,姐姐帶你去補牙齒了啊。姐姐再也不算計了,不再小氣了。姐姐給你補一顆最好的牙齒,不找江湖醫生給你湊合了。你快醒來。醒來咱們就去。
紀戎歌看著眼前這一切,眼裏的痛楚,如燃燒的火,熊熊不止。他走到我的麵前,一把將我抱了起來,緊緊地抱著,試圖將眼前這殘忍的一切從我心中抹去。
我仰臉,看看這個男人,我笑,我說,你看哦,你看你幫莫帆戴上的這朵大紅花多好看啊,你看,多好看啊。
紀戎歌緊緊抱住我。緊緊地,他說,莫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你不要這樣!
我輕輕地將食指放在嘴巴上,對紀戎歌說,噓——
然後我從他的懷抱裏掙脫,繼續爬到莫帆身邊,他腦袋上的血流滿了地,和雨水交織在一起。
突然,閃電再次閃過。
我輕輕給他捂住耳朵,喃喃,莫帆,小時候,你最害怕閃電打雷。現在,你再也不必怕了。可是,可是你如果還是害怕的話,誰來保護你啊?
這時,一聲沉悶的慟哭聲撕破了我的耳膜。
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
哦,這個曾是我多麼熟悉的聲音啊!隻是從我八歲那年它便消失了。怎麼?它怎麼突然出現了?
這個時候,我回頭。
卻隻見一個中年男子,蒼老,瘦削,戴著手銬腳鐐,此時的他,在暴雨之下,跪倒在這蒼茫世界上,慟哭,嘶吼!
眼前是——
他那昏迷的白發蒼蒼的老母親!
他那死去的十七歲的兒子!
他那陷入迷亂的十九歲的女兒!
或者,他在監獄之中等了那麼多年,一直在想,現在,他那個六歲的小男孩應該長成翩翩的少年了吧,應該繼承了他的眉毛、他的眼。
他想過了千萬次父子重逢,卻沒有想到,最終的這一天,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張誌創對那些押送的人說,已經完成任務了,將他帶走吧!
那一刻,我的大腦突然閃爍過無數個奇異的念頭。
如果!
如果沒有於遠方的話,那麼我和莫帆不會生活得這麼辛苦!如果沒有這樣的辛苦,莫帆也不會有今天這樣悲慘的境遇!
是的!
是的!
是他斷送了莫帆的幸福莫帆的快樂!現在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十一年前種下的因,所以,今天,他才在莫帆的身上結了痛苦的果!
就在那時,我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十一年的痛苦和屈辱,終於在莫帆死去這一刻,爆發了起來!
我走向他,慢慢地走向他,這個男人,我的父親,於遠方!他在慟哭之中,看到了我,滿眼絕望的愛憐。
我卻懷著莫大的屈辱向他撞去!我嘶吼著,這麼多年來,該死的是你啊!你為什麼不去死啊!我一邊瘋罵一邊用我最大的力量對這個跪倒在自己兒子屍體麵前的男人拳打腳踢!
他抱著腦袋繼續號啕!
毫無男人的尊嚴!
我的心疼了。
卻沒有原諒的理由!
紀戎歌奔上前去,將我從父親身邊拉開,那些警察就匆匆地將於遠方給拽走了,就像拽牲口一樣,任憑他死死地蹲在地上,試圖再看看自己倒在血泊之中的兒子!他們都不肯給這個蒼老的男人這最後的機會。
他就斷氣一樣地哀號著,被拖拉下了樓。
閃電——
霹靂——
紀戎歌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裏,我看到那些警察將莫帆放進一個黑色的袋子裏,發瘋一樣衝上去,卻被紀戎歌給緊緊地拉住了。
痛苦之後是瘋狂。
我笑著,苦苦地笑著,將殘留在自己雙手上莫帆的血抹到了紀戎歌的衣服上!然後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下去!
狠狠地咬下去!
直到嘴巴裏有了腥甜的感覺,直到他的血慢慢地滲透衣服,與我擦在他衣服上的莫帆的血交融在一起,我才鬆了口。
滿嘴鮮紅,衝他獰笑。
似乎,這交融的血是一個毒咒!
咒在了他身上!
讓他一生都要為此背負,背負著莫帆的命喪,背負著莫春的絕望!
可是,當他痛苦沉重的眼神望向我的時候,我原本麻木瘋狂而堅硬的心,突然疼了。
疼了。
我打過他,罵過他,要他去死,可是唯獨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男人。
讓我心疼。
卻無法原諒。
一個是於遠方。
一個是紀戎歌。
樓頂之殤,奶奶一夕蒼老,整日抱著那個日曆傻傻地坐在床上,雙目無光,指著那些日期,喃喃,這一天,莫帆會回來的。這,這一天,你爸爸會回來的。
那一刻,“爸爸”兩個字點燃了我心中所有的火!
我將日曆從她手裏打掉,我說,莫帆再也回不來了!他不是我的爸爸!我恨他!他毀了我們一家!
奶奶不跟我說話,蹣跚著,企圖從床上跳下來,將那個日曆繼續撿起來,抱著數。
可是。
因為蒼老,她的手腳已經不夠麻利,所以,她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錐心刺骨的疼痛加上幾日前那些傷害,終於讓她老淚崩落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多年的隱忍和辛酸終於爆發。
她說,莫春,所有人都恨你的父親,但是你沒有資格!
她說,莫春,你還記得嗎?當年,你八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咱們家窮,你的爸爸他賣血也救不了你的小命!在這個家徒四壁的情況下,他就去替人頂罪了!隻為了換錢,換回你的小命一條!莫春啊,你爸爸是拿了他一輩子來換了你的一輩子啊。你不能再這樣罵他了啊!說完,奶奶就抱著日曆哭,跟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小孩一樣。
奶奶說完話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傻了。
我突然想起,那個雨夜,我的拳頭落在父親的臉上,還有他看著我的痛苦眼光。
是的,一個沒有錢沒有地位沒有權勢的父親,隻能拿著命來搏自己孩子的幸福!他的小孩,卻誤會了他十一年!
這十一年啊!
這個小女孩肆無忌憚地辱罵他,認為他給自己家門帶來了所有的不幸!認為他給自己的命運帶來了一切的痛苦!
而她性命得以保存的這十一年!
哪一年不是他的痛苦他的折磨他的心酸!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那短暫的一麵,我打過他,罵過他,要他去死,可是唯獨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
爸爸。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在那個雨天裏,麵對了年幼兒子的暴斃,年老母親的昏死,還有永遠誤會著自己的女兒拳打腳踢的侮辱!他隻能哀號,隻能流淚,隻能絕望,卻不能申辯!
那一天,這個世界在我的爸爸,他的心髒上留下了多大的血窟窿?
在他被警察像拖牲口一樣拖走的時候,我卻還是那樣痛恨著他!我卻沒有想過,當時的他,在這短促的悲傷之下,又要麵對的是,永遠的無期徒刑!
可我,那樣倔強著、蠻橫著、自以為是著!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
從此,這個城市。
再也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托付終老。
再也沒有一棵梧桐,可以實現願望。
再也沒有一個叫紀戎歌的男子,愛著一個叫莫春的女子。
再也沒有那些青春,那些張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