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是瑤池仙女”
從家出發,去大學報到,不過二十多公裏的距離。
本市,不同區。
缺了火車站、機場的送行環節,沒有儀式感,隻剩瑣碎的煩躁。
早高峰的地鐵車廂裏,人和人擠著挨著,皮膚擦過皮膚,腳跟腳尖爭奪站位。這種環境中,我拖了個裝隨身衣物和洗漱用品的行李箱,像難民。
我最怕在人群裏顯得格格不入。
怕什麼來什麼,挺奇妙的。
行李箱還是小事。
我從小不聰明但很用功,學業馬馬虎虎過得去,中考咬咬牙考上了市重點,不過我們東海的市重點有二十多所,這也就不算特別值得吹噓的履曆了。
高中三年我在最差的班級混個中等,年級六百多名,高考參加藝考上了東海大學,表演係。
東海大學是國內排名前三的學校,表演係聽起來又是美女雲集之所。雖然文化課錄取線差了四百分,將來畢業證上蓋的也是東海大學的章,和其他專業沒區別。頂級學府加藝術光環,卻沒有錦上添花。
學表演最優秀的那批都去了專業院校,接下來又被各大名校藝術學院撈走一批,東大藝術學院才成立兩年,在其中隻能算末流,沒出過熒幕上臉熟的演員,算不上什麼令人驕傲的出處。
聚焦到我自己身上就更離譜了。
我是個體弱的胖子,臉色蒼白,黑眼圈,頭發少,表情很不豐富——甚至無法成為一個搞笑藝人。
為什麼能取得進入表演係的資格呢?
報名藝考時,以為這項去年文化課錄取線兩百來分的專業特別冷門,競爭會沒那麼激烈。誰料到了現場一看,至少有70%漂亮女生。我當場嚇得說不出話,說不出話卻進了錄取門檻,這讓人不得不懷疑考官老師懷著惡趣味,想看看一個胖子在美少女的環繞下如何出醜鬧笑話。
如今的電視劇需要胖子特型演員嗎?不,電視裏的胖子也是用美女加特效塑造的。
這就好像四年緩刑,我想象不出四年後從這個表演係畢業能找到什麼工作。
爸爸媽媽看得開,說按我們家曉曉的性格,找個文秘工作肯定沒問題。
那為什麼當初不直接報考文秘專業,非要搞成半路出家?
我不是沒懊惱過,但本著樂觀主義阿Q精神,東海大學的校訓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和我這趕鴨子上架的處境還挺契合的不是嗎?
如果知乎有人問“一步登天是怎樣一種感受”,現在我還能分享心得。
腳踩在雲上,心是虛的。
高中時學校有個A班,主三門課年級前三十五名的優等生都在裏麵,行走在校園常年眼睛看天。每屆的這三十五人,除了五六個零誌願被清華北大錄取,剩下一大半進東大,一小半進東理工。
想到自己未來的同校同學全是從前A班那副傲慢樣,心裏就發怵。
和高中時還不一樣,高中時不管選科如何走班,成績接近的人才會同班,我怎麼也不可能和A班人一個教室上課,屬於井水不犯河水,活在兩個次元。
但東大是個綜合類大學,通選公選都是全校選課,前後左右的同學,都會是A班人那類。
軍訓時我就有體會了。
軍訓按文科學院分的連,宿舍二十人一間。我運氣不好,沒遇上一個同係同專業的。奇怪的是,她們明明也還沒入學,卻對東大的名師名人了如指掌,經常談論大牛們的傳奇事跡,琢磨如何才能選到蹭到名家大課。
這種學霸話題,我壓根插不上嘴,日常話題,我也怕露怯,夜聊隻跟著撿點零碎,怕過度八卦暴露了不學無術的本性。
將近半個月,沒交朋友,比往日更沉默,每天隻盤算一件事:多吃點米飯扛餓,最好再搶幾勺番茄炒蛋。
地鐵車窗外牙膏廣告上女孩的笑容頗有感染力,明亮耀眼。
但LED屏幕畫麵始終保持頻繁閃爍。
是肉眼可見的閃爍。
握著扶手的掌心滲汗,打滑。
我換了隻手,想去抓另一側,卻被人擠得失去落點,列車還正好開始刹車,這讓我差點朝前飛出去。
陽樂棋眼明手快拽了我一把,瘦高的身形瞬間把來自牙膏廣告的光遮了個嚴實,他鬆開手衝我一笑,又不經意把光線讓了出來。
陽樂棋沒有大件行李,跟我同一天報到,是正經的東大生,工學院。
我們倆初中就是同學,高中不同班。他成績好,就在那個傳說中的A班,可我覺得他是個非典型A班人,沒什麼傲氣,也沒什麼距離感。
陽樂棋也不見得非常愛學習,不過腦子靈光,學什麼一遍就會,考試好一陣歹一陣,常挨打,一邊調皮搗蛋,一邊把我讀不懂的書學完了。
初一時我爸爸工作調動,舉家搬遷,我從北方轉學到東海。和北方不同,東海這邊六年級歸在初中,我初一才來插班,很難融入已經形成的小團體,終日獨來獨往。隻有同桌的女生易然偶爾會對我說上兩句“英語作業也太多了”,我就點頭附和,說些類似的話。
這樣過了三個月,語文課推薦課外讀物的活動輪到了我。
我準備充分還是難免緊張,前夜沒睡好,頂著兩個比平時更嚴重的黑眼圈上了講台,講得支支吾吾,陽樂棋惡作劇地在台下學我說話。
北方話後鼻音比較誇張,我每說一個這種字,陽樂棋就怪腔怪調學一個,好幾個男生跟著嗤笑起哄。我被哄得汗流浹背,頭暈目眩跌下去坐在台階上,在啜泣間大口喘氣,語文老師和前排的幾個女生扶我起來送去醫務室,男生們麵麵相覷。
第二天午休時,陽樂棋被易然硬推過來,嬉皮笑臉撓著頭給我道歉。他說自己是小學時從湖南來東海讀書,也因為口音有別被同學們開過玩笑,從來沒當回事,還覺得挺好玩的。
我已經能夠平靜地喝著熱水,說些諒解性質的場麵話,怪自己心理素質太差。
陽樂棋道歉歸道歉,並不悔改,後來還是老學我說話,隻不過再也沒有當眾。
整個初中階段,陽樂棋和易然是我僅有的兩個熟人——算不上什麼友誼,特別是和陽樂棋的聯係,幾乎是他單方麵的努力。
高中時易然考上東海附中,學業特忙,跟我聯絡沒從前那麼頻繁,高中的走班製也不利於我結交新朋友,再加上陽樂棋父母都很熱情,隻好認下他這個朋友。
誰知大學軍訓彙報演出那天晚上,陽樂棋突然發微信把我從宿舍叫下樓告白。
我略一思索,認為其中有詐。
青春電影裏不是常有那種情節嗎?醜小鴨被最受歡迎的男生告白後正熱淚盈眶,他的狐朋狗友會突然跳出來大肆嘲笑,陽樂棋搞出這種惡作劇一點也不奇怪。
識破了他的詭計後,我控製住自己的表情,沉著地點點頭,準備在他的朋友們跳出來後再加一重反轉,板著臉告訴他們我也隻是開開玩笑,棋高一著。
但什麼也沒有發生。
陽樂棋喜形於色地走了,剩下我一頭霧水。
惡作劇的揭曉被延遲,也許意味著惡劣程度的上升。我開始惴惴不安,交往是怎麼回事,接著要怎麼辦?約會嗎?和陽樂棋?在他完成對我的戲弄前我們得假裝多久,做些什麼?
問號變得更多了。
軍訓宣誓就地解散後,我卷著行李倉皇逃跑,沒等陽樂棋。
開學前放假的那幾天,陽樂棋叫我去看了一次球賽,我約了陽樂棋看電影卻沒能成行。陽樂棋暑假跟兩個哥們兒組了個隊去參加三人籃球賽,不是在比賽就是在練習,還得了挺靠前的名次,一直沒淘汰。
因為忙碌,我們隻見過這一麵,通過幾次電話,發過不少微信,還和以前做朋友一樣。
我漸漸從驚弓之鳥的狀態恢複正常。
但是剛確定關係的情侶就不複相見果然不對勁,這證實了我的猜測。
等待另一隻鞋掉下來的滋味不太好受。
東大主校區地處城市西南一隅,距離市中心也是二十多公裏,地圖上和我家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學校周圍有點荒涼,除了別墅區就是農民工聚集地。
校內倒是環境優美,不過眼下開學第一天,廣場和道路被各學院搭的迎新棚子分割得亂七八糟,有礙觀瞻。
陽樂棋幫我拖著行李箱,陪我從最南走到最北,沒找到藝術學院攤位。
他又低頭看看手機,檢查一遍我通知書上的報到校區。
我踮著腳擠在一邊跟著看,校區沒錯。
一條微信正好切進來,是他媽,內容就很短的一句話:“你和曉曉報到順利嗎?”
他皺著眉飛快地把通知劃走,沒打算回。
這時又發現還有一條未讀微信。是我媽媽,陽樂棋點開。
“陽陽,曉曉說箱子放不下,死活不肯帶枕頭,要在學校附近買。我怕她挑不對,你晚上忙完了陪她去一趟商場,她一直睡的是慢回彈的枕頭,太高了會落枕。”
我媽的微信他不敢不回,快速輸入發送出去:“明白了阿姨,您放心。”
還加了個可愛表情。
“工學院,就在這兒。”我指著五米開外的攤位給他看。
陽樂棋抬起頭,眯起眼看看招牌。
我追了一句:“先陪你報到。”
“不行,我媽教育我任何時候都要讓女士優先。”
“所以你媽立誌把你養成女孩。”
陽樂棋被我噎得哈哈大笑。
我經常揶揄他異性緣好、愛和女孩玩,小姐姐小妹妹一堆,按社交屬性分類,他可能就是女生。陽樂棋都習慣了。
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經走得滿頭大汗,不完成個階段性目標有點泄氣。
陽樂棋剛抬起手,我立刻掩著額頭閃開,也習慣了。
“你別彈我腦門兒,我現在……”話說到這裏突然打住。
陽樂棋邊走邊轉過眼問:“現在怎麼?”
化妝了。我說不出口。
雖然外貌欠佳,但也不代表我就放棄了形象管理。
很多人會以為胖子自律性差,控製不了飲食又缺乏運動,用“好吃懶做”一言蔽之,我無法不感到委屈。我並不貪吃也並不懶,高考後我花了一個月節食,每天除了水煮蔬菜什麼都不吃,最後上秤一量,才減了三斤,相對我的體重杯水車薪。
軍訓期間我也注意塗抹防曬,可還是黑了兩度。所以開學第一天,我抹了點粉底,還戴了美瞳刷了睫毛膏,再複雜的妝我也來不及學了,先將就用著。
陽樂棋對此沒有研究,絕對看不出來。
要我“自首”,也挺難為情的。
很多人對化妝這種行為也持消極看法,想當然地認為隻有美女才有資格化妝,醜人化妝徒勞無功,而美女不化妝也天生麗質,歸根結底,大家都應該不化妝才對。那些可以化妝打扮後依然顏值抱歉的人難免會聽見隱形的竊笑聲。
讓陽樂棋知道我偷偷化了妝,說不定會掛在嘴邊嘲諷一年。
我把後半句咽了消化一下重新吐出來:“有偶像包袱。”
話沒說完,腦門兒就被無情地彈了。
“嗯,手感不錯,今天臉皮厚了點。”陽樂棋開著玩笑。
“你……”
因為粉底嗎?
這也不好反駁。
工學院報到處,幾個學長學姐正忙著幫新生登記辦手續,陽樂棋排進報到隊裏,一邊和我聊天一邊慢慢前移。
到了跟前,輪到一個學長接待,抬頭對他友好地一笑:“叫什麼名字?”
“陽樂棋。”
學長對照手裏的列表清單:“先把……錄取通知書、檔案、家庭情況調查表這三樣給我。”
陽樂棋從包裏找出材料依次遞過去,學長與他核對,又拿起一份表格遞給他:“在這上麵找找你自己的班級和寢室。”接著他看向我,“你呢?”
陽樂棋回頭看我尷尬,急忙解釋:“哦,她是我女朋友孟曉,藝術學院的。”
“藝術學院啊。”學長換出張瞧不起的臉,話裏帶刺地調侃,“有人說過你是錦鯉嗎?不用很累很努力就成了東大人。”
我把期待的眼神投向陽樂棋,希望他能替我回應,但他顯然很忙,甚至沒有聽見這位學長說的話。
我隻好硬著頭皮低聲答話:“我不喜歡被這麼說,把我們歸到有錢就上的二級學院一類,像故意不勞而獲。”
學長一愣,轉而笑起來:“你們藝術生隻要專業過了,對文化分沒什麼要求吧?”
我底氣掉了一半,細聲道:“不是的,先按專業排名,再按照高考分數擇優錄取。”
“那你高考分數多少啊?”
“沒多少……”
學長饒有興趣狀:“我記得藝術類錄取線一直挺低的,也就……兩百多分?”